石磊︱上海老男人的层峦迭嶂︱上林风眠的画...
石磊︱上海老男人的层峦迭嶂︱上
林风眠的画,好景美人嘉树,花悲花喜,人淡人静,清湖一望水如酥,于水墨宣纸间,氤氲德彪西的光影,莫迪利亚尼的悱恻,梦魇斑斓如锦。脉脉一幅远山翠展,渲染出呼啸山庄的闷浓肃杀。
中国画千百年,沿到林风眠手里,晴天霹雳,姿容焕发,终于重拾四王以来,水泊山崖之间,久已枯竭的诗意。
林风眠,是中国画史上,一粒别具怀抱的咸味软糖。
午后,与春彦长坐,颇难得地,听伊出口成章谈画论,辞藻华丽,气韵开扬,一句锤炼一句,不像是跟我一个人私谈,倒像是在开奢侈的大师班。
讲几句,春彦一个激动,立起身,于屋中绕室彷徨。
妹妹,我年轻时候,文革之前,60年61年的样子,第一次面对面看见林风眠先生的画,我像胸口被刺了一尖刀,立在那里,一步也走不动了,哪能画得这么好?从来没有看见过。
林风眠,是十二级台风都刮不倒的。这句,倒不是春彦讲的,是庞熏琹讲的。
十年前的2010年,某日春彦从外埠归,甫进家门,被一个电话,叫去民防大厦扬州饭店出局,脸也来不及洗一把,十万火急,刻不容缓。
到了饭店里,春彦浏览饭局概况,腰细了,人人面色如铁,像刚刚喜了人一样。
座上端然一位老男,线条软绵绵的烘山芋面孔,浓愁滚滚,哭都哭得出来。
一介绍,这位是柳和清先生,王丹凤的丈夫,上海滩老少爷,49年之前,家里经营戏院,开电影公司,风光倜傥无两。
暮年夫妻伉俪,远征香港,玩兴浓郁地于港岛开素食餐馆功德林,人生一路摇曳多姿,满别具一格。
格么,柳先生,侬寻我,有啥事体?
事体大了。柳先生十分惊人地,收藏有林风眠的画作,多达137件。
2010年,是林风眠先生诞辰110周年,柳先生想在香港,替林风眠先生开个画展以兹纪念。
不想,这批藏品,在香港,被舆论斥作只有八幅是真迹,其余统统是假画。
香港开不成画展,柳先生跑回上海,跟林风眠先生生前工作过的上海中国画院协商,于中国画院展出这批林画。
一切筹备有序,画册印好了,请柬发出了,展览期间,还将举办林风眠艺术研讨会。
事情忽然急转直下,中国画院跟柳先生讲,这批画作,真伪存疑,不宜开展。
此时此刻,离画展开幕,仅剩一个礼拜了。
沪港两地的伪作论,扑朔迷离,利益纠缠,就不去说背后之种种了。
谢先生,人家跟我讲,在上海,只有寻侬救救我了。
春彦问,印好的画册呢?给我看看。
柳先生晕了头,身边居然没有带着画册,立刻遣人取来,递到春彦面前。
春彦埋头研究画册,请众人先吃先吃,我看看再讲。桌上无人扶筷子,人人戚戚默哀。
春彦费了二十分钟,仔仔细细翻了一遍画册,不假斟酌,大腿一拍,铿锵道,统统是真的,是林先生的画。这件事情,我来弄。
春彦的山东人脾气上来了。
当场跟阔朋友借了一辆车,请柳先生随身携带二十万现金,侬跟我走。
走到哪里去?去找展堂。
妹妹啊,那是2010年,上海开世博会的一年,上海滩最最紧俏,就是展堂。
我开了车子,带了柳先生,全上海兜圈子,寻展堂。
奔到上海美术馆,馆长副馆长跑出来,问我,春彦侬阿是上海人?今年开世博会侬总归晓得的吧,三年之前展堂就统统订光的。
我脑筋动煞,被我想出来了,土山湾美术馆,海派老师傅任伯年,也是这里学生意出来的,在这个地方开展,不辱没林风眠先生了。
展堂确定下来,铜钿付出去,我心定交关。
一个礼拜之内,开这种份量的画展,妹妹,辣手啊。
我听了笑,问春彦,所有人讲是假的,侬怎么有这么大的确信,敢讲这批东西是真的?
春彦白我一眼,我当然晓得。
侬看看柳和清那个人,谨小慎微,一只烘山芋面孔,蚂蚁也不敢踏死半只,他敢造假画?他有这个魄性?还造一百多张?我借只胆子给他他都不敢。
一个人的基本人格,是摆死在那里的,藏也藏不住的。他这种人,要是不真,他敢来寻我?
上乘的画家与作家,至少有一个共同的本事,会读面孔,而且大多心得非凡,关键时刻,稳准狠,比远程导弹还直指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