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村往事

樟村往事
      故乡是一座古老的海盗船,漂在时间之海的波浪里起起伏伏。孤岛上的我们朝思墓想的渴求她的出现。当她稍一露面,我们会手足无措,沉默不语;当她稍离逝,我们恨不得跳上最快的船,穷追不舍,诚然舍不得猛打了。她承载故乡太多的记忆,太多时间沉淀下来的珍宝;她盗取了我们懵懂的童年,她保存了夏天的蝉蜕,夜晚追逐萤火虫的脚步。她甚至毫不留情的抛弃我们,正如我们麻木地遗忘,记不清她最初的脸一样。
      她是爱念叨,东家走西家窜,到处找人聊天的老阿婆;她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勤劳妈妈;她是邻家爱骂老公,会说故事的伯母;她是青春随时间苍老的闺中妇;她,是冒雨穿过水稻田买信札的初恋……
    其实她不止温柔如斯,也有丑恶的一面。她是五世同堂,子孙不睦,尔虞我诈,等待年高者飞天,各自攻战的富裕家庭;她是鳏寡孤独,守望相助的贫困人儿;她是咒骂儿孙,殴打兄弟,六亲不认的野种;她是舍己为人,急人所急的倒插门。她是什么,什么又不是她,统统都在故乡的海盗船里。
      此刻,我要当一名拙劣的海盗。思欲熏心的我,丧心病狂地渴望船上的珍宝都一一呈现在我的眼前。
   每年四月初三,年迈的阿公不止一次向我们念叨。四月初三,是我们樟村的纪念日,是土匪围村,村民坚守光荣解围的胜利日。
      我们的村庄隐秘在桂东南的六万大山,虽不像陶翁笔下的世外桃源,却也是一方净土。我辈先祖是客家人,迁居樟村,历明朝,清朝,民国,共和国,至今已有三百多年,到我辈已是17世。
      岭南并非兵家战乱之地。然有之,亦是以农夫变土匪的形式起家,而又以土匪变农夫的形式淹没在千山万水。太平天国时期,邻镇有一位堵王——黄文金,县志记载有他的风光故事。然而,一般平头百姓,又有多少不安的心呢。北上的路,是顶风的冒险,南下的风,是顺水的船,也是一条筚路蓝缕的拓荒路。我所知道的亲人,就有曾祖父的兄弟,勇闯南洋,销声匿迹的事。现在,我们的家谱仍然写着曾叔祖的名讳——期十公,期是辈号,十是排名。家谱上的一个简单名字,不仅仅一句简单的嘀咕唠叨,也是一代人或几代人的记忆。我的曾祖父的名讳是期升公,期字辈的曾祖皆有名。唯独期十公留在族谱上的仅仅是一个排名,可见,曾叔祖期十公很早就下南洋了。
     少时,学文化历史课,说到千年古都,名胜古迹或煤铁基地,往往心生羡慕。为什么,楚汉之战,赤壁之战,或崖山之战等等古战场不在我们家附近。我们为什么没有出生在长安,金陵,洛阳等历史文化底蕴丰厚的城市。时过境迁,我才慢慢体会到青山绿水的吉祥安逸。那种小国寡民的村舍,颇有世外之风。不管世界如何变迁,朝代如何更迭。我们祖祖辈辈坚守心中的乐土,生老病死,没有太多的动荡,没有一夜致富的念头,不用担心时代的强拆,不用忧心有工业污染,有的是举案齐眉,儿孙同乐的温馨。六万大山的丘陵,不是什么资源地,也不是兵家必争之地。所以,和平安宁是我们村的主旋律。
       国共鼎革,桂系军阀溃败,路过我县,欲往北部湾坐船赴海南,陆路奔越南。其状若丧假之犬,然丧家之犬仍需日用饮食,遂在邻镇土匪的怂恿配合下,极力包围我村。
      我村在大石岭脚下,村落建在不可多得的小盆地。山溪水自西而来,蜿蜒向北,汇入自射广嶂而来的樟河。村落房屋俨然,有围楼碉楼各一座。村民五六百,粮食甚多,枪支几百条,重机枪一挺,轻机枪几挺,子弹若干。
        土匪之所以怂恿并配合围攻我村,其实不仅仅是看上粮食,更重要的要借他人之力试图铲除或消弱我姓在此地的势力。
    丘陵村落的人彼此之间没有太多的冲突。然而,山林风水之争,往往会酿成世仇。丰年为民,贫年为匪,手里有枪,四处借粮。说是借粮,其实跟抢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把话说的好听点,日后也不至于希望家族死磕械斗,哪年有粮了,人家也有个借口来要粮,彼此有个台阶下。这样借粮悄无声息的到来,容不得你想怎么张罗就怎么张罗。
       我们村民,亦非软柿子,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本是兵荒马乱的年月,多少都有些戒备。家族长老,消息通灵。事先知晓,连夜组织壮劳力上山砍伐青松,背回,绕着城楼外围围一圈,耗尽整个大石岭的青松,留下的皆是小树苗。
      干活总会流汗,流汗是小事。内心的焦急惶恐也不算什么,屠村灭族才是真正担心的大事。倘若迟缓,土匪与败军残部提前出现,敌人火力太猛,又没有外围防护墙缓冲,城楼会更加容易攻破,后果不堪设想。
      父老乡亲用青松围成三四米高的围栏,是很费体力的工程。你可以想象,我们的祖父和祖父的兄弟,费心费力地用双手撑起刚砍下来的松树,缓缓地挪到挖好的土坑,把树种到土坑里,回填泥土,竖直在地上,一根又一根地并排一起。接着,用牛勒蔑竹缠绕松树,绑紧,像一堵墙一样结实才行。
      种松树墙花了几天几夜,男女老少,能出力的统统都来了。你可以想象,邻家的婆婶姑嫂,都扛着种田的锄头铲子挖土坑,旁边还有凑热闹的小孩。小孩们玩耍似的欢喜着用双手捧起泥块,一块一块地扔到地面。他们什么也不懂,肯定像玩似的互相扔土块。大人们也懒得理他们,他们爱怎么玩怎么玩。

(围楼墙上的弹孔清晰可见,有些弹孔可能尚留有残存的子弹头)

      建防护墙是分秒必争的大事,容不得半点懈怠。村里的妇女们做好饭,挑到干活的地方,大家就在土坑边草草吃几碗饭,渴了就喝一碗凉开水,手里的工具都舍不得放下,屁股坐在工具上,要么手里还拿着锄头喝水。这时,调皮的孩儿也会凑过来,撒娇的说:我也要喝水,我也要喝水……。大人随手把碗儿递给不懂事的孩子,又回到土坑继续干活。
      白天大家都尽心尽力地干活,恨不得三天的活一天干完。白天干了一天,妇女们都累了。年轻力壮的祖辈们,其实也很累了。撑起松树,挪到土坑,再种上,是很费劲的苦力活。要是和平年月,给多少钱也不见得谁愿意干。可是关乎自家性命,亲人的安危和整个家族的存亡,谁又计较这些呢。
     晚上,祖辈们拿起妇女们的锄头,铲子,一锄一铲地挖土坑。他们的内人和孩子们,也陪着,舍不得回去,小孩困了,睡在怀抱里,仍然要陪着自己的家人。那时没有电,整个场子,点着一盏盏煤油灯。漆黑的夜,连门外的青山都模糊不清。他们也会祈祷土匪千万不要现在来,现在来什么都没有准备好。
     夜实在太晚了,大家带着一身的疲惫喝上几碗粥,简单洗漱,回屋上床睡觉。守夜的人,开始绕着村庄的外围巡逻,狗儿们也累了吧!夜静静的,偶尔的几声狗吠声,大家的心儿的舒展开来,睡吧睡吧,明天还完继续干活呢。诚然,也有彻夜未眠的人,家族长老睡得最少;年轻气盛的青年,比守夜人还清醒,瞌睡都懒的打。因为,他们知道,自身的强壮,不仅仅是身体外在的形状,更多的是内心的承载与担当。
     该来的总会来,在我们还没有围好外围的围墙。土匪和败军提前从那卜方向来,来到龙江和坪田的开阔地扎营。龙江和坪田的人被迫给他们张罗伙食。我村人以前曾帮助邱姓人免遭灭族之灾,坪田邱姓人恩将恩报,提前给我们村报信,他们有恩于樟村人呀!
       下午时分,掌牛的人都慢慢回来了。土匪们开始从东岳庙的方向来,过了老人潭,他们人数好几百,可惜枪少,慢慢包围整个樟村,同时攻打上尾,石山塘。围村的第一天,正维六他爸在地里干活,匆匆忙忙的往家赶,被土匪看见就枪杀了。土匪来势汹汹,试图一举打下三个村落。石山塘的枪支不足,没怎么打,第二天,里面的人就怂了,实在没有办法,土匪实在太多了,一字辈的高祖打开闸门。土匪蜂蛹而进,疯狂的寻找粮食。石山塘人本身就少,所以粮食也不会太多。土匪们攻打上尾又攻不下,爬到上尾围楼的荔枝树上,上尾举字辈的伯祖放了几响大炮,土匪纷纷坠落。我们队的防守最严,火力最强,没有得到什么便宜。所以土匪把所有的愤怒都撒在石山塘人身上。土匪枪杀刀砍了七八个石山塘人,把他们的尸体挂在村后的树上。本来这样惨绝人寰的事是可以避免的,我们村的人邀请他们搬到我们这边的城楼住,他们没有太在意,说不怕,后来就遭枪杀了。石山塘逃出去的人也蛮多的,他们靠近山,土匪来就拼命的往山逃。多年后,我在外婆家附近发现有山塘逃出来的叔祖。叔祖在那里安家,说是安家,其实就是自己一个人过了一辈子。至于他为什么没有回家,只有他自己知道,我们是无从猜测的。
      夜晚土匪也试图从东边进攻,一点一点的靠近围楼,围楼内外的子弹梭梭地穿过黑夜,里面的枪子弹落在田里山上,外面的枪子弹打到墙上。多年之后,我们上学路过碉楼和炮楼都会好奇地看那些留下来的枪眼。我们会回来问自己的阿公,世祖世伯,他们都开始都会叹气的说:讲来话长,一点一点的说下去,我们就在旁边静静地听。
     黑夜里,围楼内的青壮男儿,握着步枪,火枪,瞄准前方枪响的位置,瞄三次都舍不得放一枪,不是枪法不准,弹药确实很少呀,三四挺轻机枪,仅有一挺重机枪。轻机枪把守三个方向,几个人抬着宝贵的重机枪,东边的碉楼打半小时,西边的炮楼打半小时,接着又抬到火力最猛的地方顶半小时,如此往复。说是打半小时,肯定不是突突地每分每秒的开火,这样,得要多少子弹呀!连续变换重机枪的位置,使用的是声东击东,声西击西的障眼法。为了让土匪知道,不同方向的碉楼和炮楼都有重型火力。土匪和残军进攻的时候就会悠着点,不会为了一点粮食和几杆枪把命都送了。
    敌人进攻越来越弱了,可是围楼里面的火力也越来越小了。最后,子弹越来越少,舍不得放,就是舍得放,也没得放呀。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把家里煮饭的铁锅都砸碎了,切成一小块一小块,放到火枪里面充当弹砂。每放一枪,就缺一个锅口,放枪的人心都在滴血,家里煮饭的锅都打光了,到底什么时候到头呀。几名共产党也奋心奋力的参加战斗,我不想把他们写成这场坚守的领导者。不过,他们确实把命都交在这场战斗中。受伤的女共产党员躺在担架,二九公祖和举炎公抬着她,匆忙的赶回,医生在她的枪口取出子弹,包扎伤口,她难得不也是我们的亲人嘛。
    亲人们坚守了四夜三天,最后一夜,土匪从东边的山包猛攻,小部分不要命的土匪,攻到外围的松树墙,里面的子弹时不时从头上飞过。土匪没有再进一步进攻,机枪的子弹虽少也不是豆腐做的。那一夜,村里的狗吠声此起彼伏,甚至盖过枪声,慢慢的狗叫声也变小了。每一条狗很替主人着急,恨不得多长几张嘴,多一条狗就多一户人家,土匪就会害怕,在不熟悉里面地形的情况下,就算打进围楼进行巷战,村人如此多,自己也得不到什么便宜。

       这一夜,我的阿公也就二十六岁,跟我现在的年龄一般大。我时常暗想,六十多年前的黑夜,阿公是如何面对这一切的。阿公生于民国十五年,有哥幼年夭折,是家里的独苗。阿公身高一米七几,长的牛高马大,二十多岁就跟曾祖父挑纱担盐往返廉州湾与六万大山之间。阿公托着步枪,瞄准前方枪响的位置,子弹飞出去,可能打在石头上,可能打在泥土里,也可能飞到树上,飞到天空变成星星。
      “那一夜,鱼落阿挪(客家话:你在哪里的意思)?”阿公没有说得很详细,只是说大家轮流着打枪,打累了就让另外人接着上。大家也做一些近身格斗的利器,削最锋利的竹刀,每人发一两把,随时应对土匪攻进来的打算。
       有些时候,疏忽大意会带来预想不到的灾难。幸好,总有天亮的时候。县大队和解放军小分队从松旺方向来,来到大石岭,看见密密麻麻的土匪围在村外。解放军们放了几响六零炮,炮弹落在大楼附近的水田,土匪胆战心惊,遂作鸟兽散了。没有留下什么,也没有抢走什么,石山塘的粮食都不够他们这几天的口粮。故乡这艘船,抛弃了自身的甲板。大船上的人,有些有过了奈何桥,有些人抱着零碎的甲板四处漂流。多少年后,奈何桥上的人已然重回大地,漂流的人仍抱着日渐腐烂的甲板。
      这一天,县大队和解放军分队拯救了我们整个家族。樟村的亲人,经历了建村来最大的浩劫。往后,他们还会以不可预知的不同形式出现。无缘无故的风吹起来,帆船会前进。可是,西北风是喝不饱的。
     樟村经历了土匪围村,激烈抵抗,成功解围,延续了整个家族的命脉。石山塘的亲人,经此劫,陆陆续续地向外搬了。
      四月初三,亲人坚守胜利,县大队和解放军小分队成功解围。亲人们为了表示对恩人的感激之情,杀鸡宰猪,祭祀先祖,佑我族人,酒席相待,感谢恩人。
      日后,每年四月初三,杀鸡宰猪,在宗祠堂,祭祀先祖,百口千舌重复同一个历史故事。年老体迈的长者不厌其烦的唠叨,年轻的人儿只顾喝酒吃肉,谁他娘的在意这些呢!苦难的记忆在新生的大脑里缺氧,记忆自我脑残。
       1. “你们攻打哪个村口,死了我这么多手下。”民团团长庞金龙生气地问
        “樟村”
         “樟村姓什么?_?”
          “姓庞”
           “我他妈的你们借兵打我自家兄弟,你们来借兵的时候不是说樟村姓张么。你他妈的活该~”
        2.土匪皆是邻镇人,不排除本镇人。土匪人就有我的太姑奶奶的老公,我曾祖父把女儿嫁给他,他倒毫无顾忌的来攻打岳父。出发前,他的亲人嘲讽说:你岳父就一根独苗,开枪的时候长点心,不要把你岳父家的种给断了哟。虽然如此嘲讽,他仍然来了。或许他来不仅仅重在参与,更多的是想保护他的岳父吧!
谨以此文纪念我们那些勇敢亲爱的亲人,是你们给予我全部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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