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诗歌●诗论】苗雨时 ▎诗歌言说与叙述的视角

【作者简介】苗雨时,当代诗评家。廊坊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主编高校民刊《雨时诗刊》,有诗学、诗评著作多部。

诗歌言说与叙述的视角

文/苗雨时

诗歌是生命的审美表现,是生命情感和经验的变异与重组,而生命经验对客观外物来说,它是主体,而对诗人创作来说,它又是客体,或叫准客体,因此生命经验的展现,就有一个诗人的视角的问题,即从什么角度,把它物化为诗歌。生命在时空之中,诗歌在内宇宙之中。视角问题,就是诗人在外部世界和内在世界中的立足点问题。立足点的确定,是诗人得以驾驭涛歌、统摄诗歌、主宰诗歌的根本。也正是在这一点上,诗人是创造者,是上帝。

那么,诗歌中存在着几种视角呢?

王国维论词:“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为第一人称,“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属于内视角。无我之境为第三人称,“以物观物,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属于外视角。内视角是有限视角,外视角是全知视角。两种视角:在诗中可以单独使用,也可以相互转换和交插。

内视角,是诗人与诗中主人公处于同一视界,同是以“我”的身份出现,进行第一人称的言说。其优长是直接倾诉,便于抒发自己内心的感情,也使读者感到真实、亲切;局限是受一定视界限制。这是一种主观性言说。

内视角言说,有独白型、替代型两种。独白型,“我”就是诗人。替代型“我”是他人或物。

独白型。例如,郭沫若的《天狗》:

我是一条天狗呀!

我把月来吞了,

我把日来吞了,

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

我把全宇宙来吞了,

我便是我了!

………

这里的天狗是郭沫若自身的写照,诗中表现出的吐纳宇宙万象的气魄,正反映了他追求个性创造和自由解放的强烈的生命意识。

独白型又有两种:自言自语和倾诉。自言自语是泛对象,倾诉心目中有具体对象。《天狗》属前一类,而李白的《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为后一类:

扬花落尽子规啼,

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

随君直到夜郎西。

此诗是写给王昌龄的,诗人同情朋友被贬,写诗遥寄,倾吐了对朋友的一片关爱之情。

替代型。诗中的“我”不是诗人本身,而是他人或物的替代。这里的“我”属于代言人。为他人代言的,例如,刘大白的《奶娘》:

我呜呜地唱着歌,

轻轻的拍着孩子睡。

孩子不要睡,

我可要睡了!

孩子还是哭,

我可不能哭。

……

这首诗以“我”的口吻,讲述了作奶娘的辛劳和酸楚。显然,这里的“我”不是诗人,而是奶娘,是诗人代奶娘说话。

以“我”代物的,例如,杨炼的《飞天》:

我不是乌,当天空急速地向后崩溃

一片黑色的海,我不是鱼

身影陷入某一瞬间,某一点

我飞翔,还足静止

超越,还是临终挣扎

升,或者降(同样轻盈的姿势)

朝千年之下,千年之上?

全部经历不过这堵又冷又涩的墙

诞辰和末日,整夜哭泣

沙漠那麻醉剂的咸味,被风

充满一个默默无言的女人

一小块贞操似的茫然的净土

褪色的星辰,东方的神秘

……

“飞天”是敦煌石窟的一种壁画,在上面静止了千年,而此诗却让他活起来,并以“我”的身份,诉说了自己的来历和所处的状态:动与静,升与降,期待与寂然,挣扎与悲苦……从而表现了东方艺术的神秘和人类精神追求的实在。这里的“我”是飞天,不直接是诗人。

外视角,是诗人以第三者的身份,站在局外进行全知全能的叙述,常以“他”怎么怎么着展开叙写。因为这种身份可以不受时空限制而获得无限广阔的视界,诗人在这里可以自由驰骋,他虽然不能写自身,但却可以无所不在。这种视角决定的言说方式,是一种客观性叙述。

外视角的叙述,有动态型、静观型两种。动态型,是观察点随事物的发展而变换,是一种随机观点。静观型,是以固定的观点,对某种静止的事物作静态观照。

动态型。例如,闻捷的《诗兴》:

朱总迈着雄劲的步伐,

登上万里长城尽头的嘉峪关;

他威武地行走在城头上,

好象当年跃马太行山。

他忽然停留在戍楼前,

默默地北看马鬃、南望祁连;

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军人,

来到边塞有什么感叹?

……

这首涛是诗人陪同朱德同志视察河西走廊时所作。它写朱总登长城而临远的豪情胜概,有一系列行动的叙述,但对朱总的内心活动,则只能是猜想。因为诗人不是朱总,他只能用外视角第三人称手法给予交代。

静观型。例如,辛郁的《豹》:

一匹

豹  在旷野之极

蹲着

不知为什么

许多花  香

许多树  绿

……

这曾啸过

掠食过的

豹  不知什么是香着的花

或什么是绿着的树

……

这首诗冷静地展示了一匹豹在旷野上蹲踞着的情景: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而且同周围环境隔膜,不辨香花,不辨绿树。这是一个孤独无为的形象。从不知为什么存在,到感觉不到自己存在,正是豹的悲剧。它表明了生命本性在现代文明中的委顿和失落。诗人在此静观默察,不动声色,以物观物,于是豹的无言成了诗人的代言。

因为视角问题,关系到人称,这就牵涉到了诗中“你”、“我”、“他”的出现。诗歌中大量使用的是“我”,即第一人称,有些叙事性强的诗中也用“他”,即第三人称。这都是视角问题:内视角和外视角。但在相当一部分诗中,有第二人称代词“你”的出现。写人、记事、绘景、状物,为了表示亲近,拉近客体与主体的关系,常用“你”怎么怎么着。如柯岩的《周总理,你在那里?》:

周总理,我们的好总理,

你在哪里呵,你在哪里?

你可知道,我们想念你,

你的人民想念你!

因为总理与我们有血肉相连的关系,直接祈告,便于抒写我们对总理的无限的深情。这是“你”出现的原因。但这并不是第二人称的叙述,仍然是第一人称的视角。因为第二人称在这里根本不可能成为叙述主体,只有叙述主体才有视角问题。

但在这三者关系中,“我”是最重要、最根本的。虽然在世界上没有“你”和“他”,也不会有“我”。然而,“我”毕竟是诗歌创作的主体,写“他”也是“我”的视角,不过是把“我”隐蔽起来的外在的全知视角罢了。没有“我”不可能“他”,“他”只是“我”的替身,他们扮演的是“我”的心灵的活剧。即使是替代性的“我”,也传达的是诗人的“我”的感受、认识和体验。所以,诗中的“我”不论是显形的、替代的还是隐蔽的,都体现着诗人本真的“自我”,“自我”是诗人生命个性化的凝聚。从这个意义上说,一切诗歌都是诗人的“自我表现”。没有自我,诗歌就失去了应有的艺术个性,只有顽强而艺术地表现自我,诗歌才能形成独特的个人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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