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岁这年,我终于不叫「招娣」了
以下文章来源于故事 FM ,作者故事 FM
「招娣」、「迎娣」……这些名字都被赋予了「生儿子」的愿望,叫这些名字的女孩子,父母好像觉得她们的存在,只是为了等待弟弟的到来。打开公安部的同名人数查询系统,搜索「招娣」这个名字,叫「张招娣」的你能搜到 3099 人、叫「陈招娣」的有 4067 人,如果算上其他的姓和谐音的名字,在中国你能找到无数个「招娣」。
■ 全国一共有 3099 个「张招娣」
在 故事 FM 往期节目里,我们听过了很多关于「生儿子」和重男轻女的故事。今天的讲述者云芊,也曾经叫「招娣」。她因为这个名字度过了整个压抑而自卑的学生时代,而成年后,云芊决定要改掉这个跟随自己二十年的名字,所以就有了今天这个关于改名和抗争的故事。
云芊来自安徽安庆的一个小镇,今年 27 岁,曾经有一个名字叫「朝娣」。
云芊名字里的这个「朝」其实是朝阳的朝,不是提手旁的招,但这并没有改变招娣这个词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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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大官的老婆的名字
其实小时候我并不是叫「朝娣」,我父母给我取的名字叫「倩」,「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个很适合女生的名字。那时候父母常年在外打工,他们过年的时候就跟我说了这个名字,但是作为五六岁的小孩子,我转眼就忘了。到了真正上学的时候,爷爷根本不知道我叫什么,他又是一个没有什么主见的人,就去问了我奶奶,我奶奶就给我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那是小学一年级。入学后的某一天傍晚,村里登记户口的人来到我们家,奶奶在户口页上写下了这个名字,我当时就在旁边,处于一个很懵懂的状态,也不知道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奶奶的解释是,古代做大官的人的老婆也叫这种名字,但我觉得那就是一种掩饰,它就包含着重男轻女的偏见。
云芊出生于 1993 年,她还有一个哥哥,为了躲避计划生育,妈妈躲到别的小镇偷偷生下了云芊。后来妈妈又怀上了第三胎,也就是云芊的弟弟。
■ 电视剧《傻春》中的全家福,只有弟弟一个男性
我从两个月大就被抱到外婆家,直到 6 岁上小学,才回到自己的家。只有我哥哥弟弟,他们是从小就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对我来说,爷爷奶奶家是一个很陌生的环境,而且我也不认为那是我自己的家。
■ 云芊的童年照
在爷爷奶奶家,不仅什么东西都要跟哥哥弟弟争,而且奶奶有一些重男轻女,我经常会遭受委屈或者是不公平的对待。
比如说分压岁钱,我的压岁钱就是最少的;日常的零花钱,他们如果有 10 块,我就只有 5 块;零食我也永远都是最少的;家里什么东西丢了,奶奶总是会怀疑我,直接问是不是我拿了。小时候爷爷奶奶是不会让哥哥弟弟干活的,家里什么活儿,都是只会叫我去干。
甚至洗衣服的时候,奶奶会把衣服分类,我的衣服跟爷爷的衣服放在一起洗,然后把她的衣服跟哥哥弟弟的衣服放在一起洗。因为她也不太喜欢爷爷。
因为父母外出打工,云芊从小就成了留守儿童,先后跟着外公外婆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刚上小学那会儿,因为不适应环境,云芊常常一个人躲在楼道里哭。别人家有家长送午饭,她中午只能啃方便面或者回家吃冷饭。
而且父母的缺位还让云芊拥有了这样一个充满偏见的名字,更加加深了她对父母的怨恨和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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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自己叫「朝娣」
没上小学之前,在外婆家,我还是一个挺开朗的性格,经常在村里跟着发小到处野,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拿着棍子到处去捉知了。
我没有上过幼儿园,启蒙教育是缺失的,直到上学第一天,我都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我记得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老师在点名,喊了半天,我都不知道是在喊我,那时候根本就不知道我叫「朝娣」。
小学最开始那几年,我的成绩很不好,经常遭受老师的打骂,心里是很没有安全感的,慢慢地性格变得越来越内向。
我们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男老师。个子很高,特别暴力,一个问题没回答上来,他就会立刻拿起椅子朝你砸过来。他每天上课都会拿着一个厚厚的教鞭,哪个问题没回答上来,或者是哪一次考试成绩特别差,直接上来给你一棍。到现在他那种很凶的模样还印在我的脑海里,简直就是童年噩梦。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开始对这个名字有了更多的认知,会察觉到班上同学嘲笑的目光。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有人来班上发防疫宣传手册,叫到我的名字的时候,他们就会停顿。因为我的「朝」是多音字,他们经常会叫错,一叫错班上的同学就会纠正,我会很尴尬。那一次叫到我名字的时候,我的脸立刻就红了,同学在旁边反复解释,我更觉得抬不起头,无地自容。
上学的时候,别人念到这个名字,我心里就会咯噔一下,希望自己的存在感越低越好,被叫到名字的频次越低越好。我很羡慕别的同学的名字:「玉」,「佳佳」……要是我叫这样的名字就好了。
上了初中之后,认识的新同学更多,我的自卑感更加强烈了。有一些调皮的男同学,他们会拿我的名字调侃,同桌当时是一个特别调皮的男生,他会很大声、无所顾忌地喊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带着重男轻女的偏见,被大家大声地喊出来,特别没面子,很尴尬。
整个中学阶段我都是很想改名的,但是我也不知道去哪里改名。
初中的时候,有一次父母过年回家,我提出来了,说我想改掉这个名字,会被人家嘲笑。他们就是说改不了,「听村干部说,安徽省的改名特别难,你根本不可能改掉的,花钱也改不掉。」
这个名字难道就要这样跟随我一辈子吗?
云芊因为名字总是被嘲笑,每次和父母说起,总不被正视。她对父母的不满愈加滋长,开始处处和父母对着干。云芊跟爸爸吵架时还说出过「我要去法院告你」这样的话。18 岁以后,她也坚决拒绝爸爸给她买衣服。上大学选专业、选学校、谈恋爱、找工作,人生中每个重要的决定,她都不理会父母的意见。
上了大学以后,我选择用一种调侃的心态来面对:既然改不了,以后做自我介绍的时候,干脆自我调侃一下好了。我会尽量表现得轻松一点,每次自我介绍的时候我就这么说:「大家好,我叫朝娣,没错,我确实招了一个弟弟。所以我是家里的福星。」
但我心里还是介意这个名字的。我只能试着接受,尽量去忽略它。
大学里,大家都是来自全国各地青春活力的年轻人,处在那种环境里,我觉得自己是山沟沟里来的土妞,家里还重男轻女。
我记得在一个社交场合,我介绍名字的时候,一个同系的女生,当着我的面笑了出来。大学期间认识的外系同学和网友,我都不会告诉他们我的真名,只会说爸爸给我起的那个名字。我大学期间也谈过恋爱,当时的男朋友是大学室友的高中同学,室友把他的 QQ 推给我的时候,我还特地打招呼,说不要告诉他我的真名叫什么。
面向陌生人,我是没办法自信坦然地去说出自己的名字的。
■ 云芊站在老家屋顶,这是通往县城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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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名失败
到了大学,云芊能够接触到更多的信息,也迈出了尝试改名的第一步。但她发现,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
大一的时候有了电脑,我开始主动了解更多的信息。在网上我查到了,公民有修改姓名的权利。在一个很热的夏天,我穿着凉拖鞋,带着收集好的法律条约和一份改名申请,一个人风风火火地往镇上派出所赶过去了。
首先在窗口接待我的是两个女孩子,我说我想改名,公民有修改自己名字的权利,她们听了就笑我。后来我去找管理户籍的那个人,是一个中年男的,他在办公室里悠闲懒散地喝着茶。
我跟他说了我的情况,他说:「你这个名字很正常,挺好听的。改名字的话先要上报到县里,再上报到市里,特别的麻烦,改不了。」我把法律法规读给他听,他还是不屑一顾,拿出了自己的手机,说他看的是哪一部小说里面,女主也叫这个名字,然后就开始找小说。
去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国家有明文规定,公民享有更改姓名的权利,我还写好了改名申请书。没想到派出所是这样一个玩世不恭的状态,他们坐在那里喝闲茶嗑瓜子,直接告诉你改不了。看到他们态度之后,我就明白,就算再来 100 遍也是不会有希望的。
我觉得这件事情应该是办不成了。
云芊对老家政府的工作人员失去了信心,改名看起来希望渺茫。大学毕业之后,云芊来到了杭州工作,这里的公司都会起花名,她庆幸自己有了新的方法回避真名,每次自我介绍时只用介绍花名就可以了。名字的困扰似乎暂时告一段落了。
但是落户杭州后,峰回路转,她再次燃起了改名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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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说我小题大做
我来到杭州以后,想把户口迁到这边来。在转户口的时候,我在派出所看到有人要改户口上的年龄,我当时就问了工作人员:「年龄可以改,那名字是不是也可以改?」他说:「你符合规定就可以改。」这句话一下子燃起了我的希望,我回去立马就查浙江省的改名条例,心里想我肯定是符合规定的。然后像大一写改名申请一样,我把自己因为这个名字带来的种种困扰、心理阴影写了一通,去派出所提交了改名申请。
落完户之后,我就在家里群里说要改名字。父母当时不相信,「老家也改不了,杭州就例外吗?」另外他们觉得,现在改名字会不会影响工作、毕业证、学位证等等,会带来很大的困扰和麻烦。
我妈每次都会说,「这个名字其实没什么,你跟别人介绍的时候,只要说我家不是重男轻女,解释一通不就行了吗?」我就会觉得,每次都要反复地去解释,有一点欲盖弥彰。我反问我妈:「如果你叫朝娣,你是什么态度?」
我态度很强硬,说我一定要改掉。「你们以前忽视我,没有给我取好名字,这一块你们是失职的,现在我是成年人,可以独立地做决定了。如果你们还是这样阻拦我,我会怨恨你们一辈子。」
这一次去派出所还挺顺利的。我首先把改名申请书提交给了工作人员,他看了大概一分钟,就给了我一个回执,跟我说一周以内会有回复。我心里想:怎么这么顺利?以前我连改名申请都没递上去过。
大概两三天以后,有一天早上我就接到电话,说我的改名申请被公安分局给拒了。他们说我不符合浙江省的改名条例,既没有违背公序良俗,也没有谐音什么的,我觉得我完全符合呀,为什么不符合?这个名字很伤我的感情。在那里跟她理论了几分钟,想想好像也没有办法,就先挂掉电话。当时挺失落的,也有一些不甘心,但是我觉得只要我是有理有据的,应该还是有希望的。
我又做了一番功课,再去派出所问了一次,派出所的人说,造成心理阴影是需要证明材料的。从派出所出来之后,我立刻跑去了医院,想挂一个精神科,看看医生能不能给我开一个证明材料。
到医院之后,我排了好几个小时的队挂到了号。我跟医生说了名字给我从小到大带来的困扰,以及派出所改名需要一个证明。
然后医生一只手拿着我的医保卡去刷,一边悠悠地来了一句:「你不觉得你有点小题大做了吗?」我懵了,真的是我小题大做了吗?我确实因为这个名字带来很多困扰,为什么不可以给我开证明?他说不可能,甩给我一张心理咨询的名片。全程加起来没有 10 分钟,我就从他的办公室走出来了。
我站在医院三楼的走廊上,看着楼下人来人往,心想这次我真的要认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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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长热线、律师函与投诉信
有时候,我会去搜微博上叫这些名字的女孩子,看到过一个博主写的一段话,大意是,她很厌恶那些重男轻女的家庭,也厌恶还叫着这样名字的女孩子。小时候自己不懂事,不去改还情有可原,长大成人之后,还允许这样的名字跟随着自己,那是一种逆来顺受,不懂得为自己争取的表现。我记得那是一个深夜,我刷着手机,看到那段话的时候,我的眼泪都流下来了。这次只要有 1% 的机会,我都要为自己认真地去争取一次。
我又在知乎和其他改名的案例里面去找方法。首先去打 12345 市长热线,打了十几通,也接到过两个不同的人的电话,他们都是劝我不要改。
我甚至查到了,如果这些方法都走不通,我就去请个律师,然后直接发律师函,律师函发过去之后,公安局就同意改了。
除了打 12345 之外,我还去写投诉信,给信访举报的网络信箱和区长的信箱发投诉信,投诉他们行政不作为。
连续收到了两封投诉信之后,信访办公室的人给我打了电话,说他们科长要跟我聊一聊。
■ 《我的父亲母亲》中,章子怡饰演的招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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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来人生高光时刻
当时是一个下午,我特地请了假,提前一个小时到了。
在信访的办公室,有一个穿着制服的大姐接待我。她手里拿着两份我之前在信访网站投的投诉信,有一点无奈的口吻跟旁边的同事说:「一封还不够,还连续投了两封」。她就带我去了另外一个窗口,科长在窗口的另一边接待我,他看了看我手里的信和改名申请,了解了我的大致情况。
然后他跟我说:「这个名字没什么呀,也没有影响你现在的发展,我觉得还挺好的。」
然后我跟他说了我从小到大因为名字遭遇的种种歧视,和心理上的阴影,我的态度很坚决,「这次不让我改,我还有其他办法,我一定会坚持到底的」。
他是一个很温和的人,听完我的遭遇以后,最终同意我改名了。他跟我说,需要提交一些相关材料和证明,还耐心解释了国家对改名管控这么严格的原因。全程加起来大概半个小时左右。
走出信访办公室的时候,我特别地开心,觉得阳光普照,眼睛里都冒星星,我的人生迎来了一个高光时刻。我历经千辛万苦取得了一个这么大的成就,特别满足。
经过了几个月的反复失败和反复尝试,云芊终于改掉了困扰她二十年的名字。她按照要求提交了一些材料之后,不到一周时间,她就领到了带有新名字的身份证。她觉得自己终于拥有了一个和别人站在同一起跑线上的平等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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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芊」
拿到新身份证的时候,我觉得真的是重获新生的感觉。二十多年的心结,终于解开了。
我拍了一张照片发到我家群里,我父母也很开心。
■ 云芊在杭州的家
突然有了给自己取名的权利,我是有一点无所适从的,当时我查了很多的资料。
我的新名字叫「芊」,「芊」的意思是「草木旺盛,欣欣向荣」,我希望自己是一个有生命力的人,另外我哥哥弟弟都是单名,也保持了我们家名字的一致性。
我跟别人说起以前的名字,已经完全没有负担了。有时候我还会跟主动跟熟悉的朋友说起我名字的故事,并没有刻意去隐瞒,反而是一个更开放的心态。
爱哲按:
改完名之后,云芊更加释然了。她能够理解奶奶作为一个没有文化的农村老人,给自己取了那样的名字。也开始体谅父母为了三个孩子外出打工的艰辛和不易。云芊发现父母比想象中更爱自己。去年,父母还补贴了她一笔钱,资助她在杭州买了房子,她也更频繁地给家里打电话,回家看望父母。
云芊把自己的改名经历发到了网上,像曾经接受过的帮助
讲述者 | 云芊
主播 | @寇爱哲
制作人 | 张一舟
声音设计 | 孙泽雨
文字整理 | 张一舟
校对 | 张博文
运营 | 翌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