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作潮汕妇

我这个北方人一到广东,就在数次高能预警之下坚定了信念:绝对不能嫁给潮汕男人。

那时我在教第一届学生,一个女孩儿在日记里写:“我一吃完饭就立刻去抹桌子、洗碗,弟弟就可以只是玩。因为妈妈说:女孩子长大嫁人就要做所有家务,所以要从小学起。男人是不用做家务的。”

这是个潮州女孩儿,厚厚的头发帘儿下面一对深黑色的大眼睛。偶尔笑得大声会立刻自己收敛,像是被什么暗中提醒了似的,迅速回复温驯的神态。

和孩子们聊起来,潮汕女孩儿大都附和:“是呀,我们家也是这样啊……”

还有一个朋友,她嫁给一个潮州人,后来感情不和离了婚。因为潮汕人家普遍重男轻女,所以她费尽气力也没能得到儿子的监护权。而且,离婚后爷爷奶奶不许孙子见妈妈的面。

后来,她再也没能见到自己的儿子……

求我嫁给潮汕人之前的心理阴影面积。

到了我们开始谈婚论嫁的时候。

我说:“如果我们结了婚,如果我们有了孩子,如果这孩子是个儿子,如果我们离婚了,到时候你不可以抢走我的儿子!”

求即将娶我的这个潮汕人此刻的心理阴影面积。

幸好他见惯我发神经,定定神,恳切地说:“你放心。我们潮汕人离婚率很低的。”

这突然勾得我想起另一个朋友的描述:“我们潮汕人,男人就算和家里老婆生了几个孩子,还会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哦……有的直接有两个家,都没有离婚……”

我心中大惧,悍匪一般地说:“离不离婚又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你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我是要离婚的!……还有,反正你不能抢我的儿子!”

……

不管怎么说,虽然讨论结婚这件事的风格十分诡异,我们还是结了婚。

因为爷爷奶奶并不赞成,所以生豹子的时候,撂下一句话:“自己生,自己养。”生狮子的时候,也并不显出宝爱非常的样子。

这让我着实高兴,怕被抢走孩子的担心就此放下了。

进入一个潮汕家庭是有一定的步骤的。

因为语言不通,别人的表情、动作和语气就传递着更丰富的讯息。

第一次喝咸茶,是在奶奶的好朋友眀姨家里。我看着眀姨把茶叶放入钵中细细擂成碎末,煮水烹茶,慢悠悠动作,慢悠悠说着话。

她盛出一碗碧绿的茶汤给我,我双手接过。她就向我碗里撒黑瘦的芝麻、白胖的炒米,穿红衣的花生……手法是惯熟的,表情里带着询问,看我哪一样要多还是要少。

我并不十分懂得潮汕人家用擂茶待客的深意与分寸,但是那一天的那一碗茶,清苦里有回甘,微涩中含饱暖,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我一直视之为汕尾小城对我的第一份接纳。

到中秋节的时候,大家庭一起在大圆桌旁团团围坐,共同面对那一大桌子菜,便是又一重意味了。

说话,照旧是听不懂的。只是感觉非常热闹和亲密。一顿饭吃很长时间,不停地说话,很多很多的呵呵、嘿嘿、哈哈哈哈哈哈……

这让我着实羡慕——

大家怎么都能腾出嘴来说话呢?

那天的一大桌子菜竟然没有一道是肉,全是黑鱼白鱼红鱼黄鱼大虾小虾,螃蟹都有两种!那么多壳要对付,那么多刺要小心,那么多种蘸料指向特定的搭配……哪儿还顾得上喝酒说话和笑笑笑啊!

幸好我听不懂也不用回答,我就吃吃吃。

吃完饭男人咬着牙签走开了,去客厅冲茶喝。当年学生作文中提到的情景开始在我眼前自动上映。

作为小儿子媳妇,最后一个进家门的人,我知道该怎么做,也并不怕干家务活儿,这个心理准备是有的。

让我没有心理准备的是:所有的女人一起收拾起来——有的叠起空碗,有的清空盘子,有的拿大垃圾袋来收桌上大堆大堆的壳,有的洗碗,有的冲,有的清理灶台,有的抹桌子收椅子,有的扫地……十几分钟后,一切都变得齐齐整整、闪闪发亮。

而且,这帮女人们一边默契地分工合作,一边大声谈天,嘎嘎笑,把那本来有点儿让人望而生畏的家务活儿全不放在眼里。节日大餐之后的狼藉变戏法似的被扫荡一空,厨房反而变成了女人们嘻嘻哈哈、互诉衷肠的后台。

从那天开始到现在,我没有独自干过一次家务活儿。

人多的时候,个个都会搭把手;人少的时候,奶奶也从来不会袖手看我一个人做事。永远都是一边干活儿,一边说话,你洗这个,我收拾那个,活儿总是不经干,一下子就干完了。

起初我是不习惯的。

作为一个“社恐”患者,分工合作时的谈笑,比让我一个人干活可怕多了。倒不及一个人看一集美剧,泡到手皱,站到腰酸,心里是放松的。

但是我明白其中的好意,也渐渐懂得这是潮汕家庭格外亲热密切的习惯。

直到过了很久我,当我也开始在厨房嘎嘎嘎笑,在水流哗哗声和热油滋滋声、油烟机隆隆声里大声说着家长里短,才明白——

所谓“社恐”,就是当你觉得自己是在社交的时候,感到恐惧和抗拒。

如果已经是一家人,哪会有“社恐”这个词呢!

在潮汕地区,春节也大不过清明。

一起去拜山,就意味着不仅是自己家庭的接纳,而且是介绍给族人认识,报告给祖先知道了。

准备各色祭品照例是家中女人的事,奶奶主持,分做几份。拜山要参拜的祖先不止一位,分居在几处的。

到了族人约定好的日子,数辆车出动,开车的都是男人。途中接上各位不开车的老人家,到某个地方聚齐,就浩浩荡荡出发去山明水净的林之深处。

第一次去拜山的时候,我很紧张,问:“孩子们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他说:“戴上帽子,怕热。”

真是没法交流。我又问:“要穿黑色衣服吗?”

他很奇怪:“很热的,为啥穿黑色?什么凉快穿什么。对了,别给豹子穿裙子,山里蚊虫多。”

下了车还需要走一段路,男人们主动抬的抬扛的扛,女人们照看着孩子。

到了地方,也是男人们上前,用砍刀斩去枯枝、杂草,用布清洁墓碑,把香炉里的土弄松。摆好供品:供品中抢占C位的必定是一只乳猪。再点起一小堆火,把几大束上百枝香点燃。转来转去分给所有人。

女人们却只管找平坦的地方铺下席子来,一样一样往外拿东西——

这就奇了!

水啊牛奶啊也就罢了,怎么还有削好皮切好块儿用盐水泡好的苹果,还有其他各种水果,还有这样那样的小零食?还有茶楼的点心、本地的特色薄饼。还有一只大桶和其他几只小桶。

孩子们穿得五彩斑斓,一只只花蝴蝶似的翩然来去,熟的一见面就亲热,不熟的眨眼熟。

每人分到好几叠五色纸条,上上下下地跑,跑到高处就捏了一头甩动,然后用力向高远处扬去。比着赛看谁撒得远,撒得开。整座坟茔渐渐被五色彩纸覆盖,像是早春时节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野花。

上第一道香。小孩子只给一枝香,早有叔叔伯伯教着拜一拜,然后帮忙插香,怕烫着。

一处处,先人墓碑居中,两旁石刻总是一边期待家庭和睦,一边盼望子孙成才。

香的丛林发出好闻的味道,不紧不慢地燃着。小孩子们扯开矿泉水箱子,跑到高处去,拿这块儿厚纸皮垫着屁股,滑草滑下来。惊叫声、争抢声、大笑声震得鸟都飞了,花都开了。

年轻的妈妈们忙着拍照,奶奶们喊着满头大汗的孩子们歇一会吃水果喝水。有一回,竟然还弄了雪糕来分吃。

其他女人开始张罗那几只桶——竟然是咸茶!拿一次性碗装了,喊着焦渴的男人女人们过来喝。虽然是在野外,竟然一应俱全,并不少一味什么。

说话,说许多话。

一年一度的家族聚齐,就在清明。

谁家娶新媳妇啦,谁家抱第二个孙子啦,谁家老人病了几年今年大好啦,谁家少年出息考上好学校啦……借着这个机会,给族人讲讲,跟祖先说说。

第一道香燃尽,再上一轮香,放炮,最后收拾物品,特别留神不能留下一点儿火星。这就下山去。

他主动拎着沉重的烤乳猪——先人享用过的吃食后辈分食,是有福气的。

等大家到了下一处,坐下来吃这只乳猪的时候,乳猪不知怎么少了两只耳朵。

这和我们北方的清明,至少是和我们家的清明节有着巨大的差异。

我习惯的清明,是肃穆的,哀伤的,满怀思念的。每一次站在姥姥和二舅的墓碑前,特别是烟火一腾起的时候,我从来没法忍住眼泪。

可是他家乡的清明节,笑语欢声不绝,是轻松的,热闹的。

我想,也许我们在以不同的方式表达着清明的双重含义——

一者是,我们永远记得,永远怀念;

一者是,我们过得很好,请您放心。

拜山归来总是去聚餐。

往往是大人一桌小孩子一桌。

豹子狮子还小的时候,我在儿童席上照料。有时这个娃要夹菜那个娃洒了汤,正当手忙脚乱的时候,席间的大孩子总是会适逢其时且精准无比地伸出援手。

后来豹子狮子稍大,我回到大人席去,不时偷眼观瞧:发现大孩子不用人提醒,自行照顾小孩子,威严又温柔,特别令弟弟妹妹信服。

我想起给孩子喂奶的时候不知谁递过来一只靠垫,恰到好处托住了酸痛的腰;饭后我洗碗的时候,别人就捉了我的两只脏猴儿去给洗了澡……

我想起进入潮汕家庭以来听得最多的一句话:

“我们一家人……”

嫁作潮汕妇八年矣,我越来越深地品着这句话里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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