溃点

有一次和长辈吃饭,在座都是相熟多年的亲友,十分融洽。人一高兴,不知不觉喝得兴冲冲,聊天也愈发随意。

长辈说起当年犹是小卒时,遭位高权重者倾轧,不被信任、不被肯定,令自尊被踩踏,经济亦受损。从那以后便怀离心,忍无可忍时终于拂袖而去。

长辈如今正当盛年,早已位高权重,人既敏锐,又兼决断,更不畏辛苦,还肯对后辈伸手,慷慨帮扶——谁不尊他、敬他,且有三分畏他?

怎能想到有这番曾经?

更想不到会在席前,以这样怨恨的口吻,将多年前一笔笔账目、一句句来言去语痛陈。

我吃惊得酒都解了。

同席者却轻声告知:“平时喝酒很节制的,极少过量;不过每次喝多了,都会说起这个。”

一下子就明白了:这是长辈的“溃点”啊。

即使已功成名就多年,人前人后繁花似锦、巍然如山,生活全方位无死角的美满——当年的痛,却还没有放下。

在意志之墙被酒精撼动,露出小小缝隙的时候,那一种不被尊重不被信任的痛,无论隔了多少年,依旧卷土重来,让人在那一刻溃不成军。

有那么一秒,我想:为什么就放不下呢?为什么还放不下呢?

继而想到我自己,想起今年四月的那场聚会。

那是南山“老语文人”的聚会,和教导引领我多年的语文老师前辈的聚会。

大家话说得畅快,酒喝得过瘾,只觉得血脉贲张,春风满面,全然不醉。

最后道别的时候,执手相看:我面前的人,有的还兴致勃勃工作在校园里,有的已经退休,度过了数十年饱满而无憾的教师生涯——

午后的阳光亮晶晶地照耀着他们,他们一个个亮晶晶地闪动着光芒……

我的“溃点”一下子迸炸开来:

“我多想和你们一样,当一辈子的老师啊!38岁离开工作岗位,其实我心里有很深的遗憾啊!除了当老师,我是多么一无是处的人……我一生只会做这一件事,而且知道自己能做得很好,可是却中途离场了……”

眼泪呼地涌出来,酒意轰地上了头,那一日,终于大醉。

不知道熟悉我的酒桌好友会不会一样心知肚明:“她每次喝多了酒,逸兴遄飞或痛切激荡,说的全都是学生……”

在平时,我不知道自己会那么遗憾,那么在意。

我是“向前走,不回头”的人,从不把“悔”字挂出来——嘴上脸上纸上都少。

可是,当意志之墙被酒精撼动,露出小小缝隙的时候,那一种遗憾依旧卷土重来,让人瞬间溃不成军。

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溃点”吧,因为谁都有各自的放不下。

这是一个人的“阿克琉斯之踵”——是弱点,是痛点,是易感点,是珍爱点,也可能是激发点,是转捩点。

这个点,我永远不舍得释然放下,宁可痛,也不愿磨灭至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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