碳基传 | 历历星河二十载 ——纪念“天眼”之父南仁东
历历星河二十载
——纪念“天眼”之父南仁东
人类之所以能脱颖而出,从低等生命演化成现代这样,出现文明,就是因为他有一种,对未知探索的精神。
——南仁东
2017年9月15日,对天文界来说无疑是个特殊的日子。
北京时间19:55分,卡西尼号探测器在土星大气层中坠毁,结束了历时二十年的太空旅程,永远离开了人们的视线。
同一天的23:23分,中国“天眼”500米口径球面射电望远镜(FAST)工程总工程师兼首席科学家南仁东老师,也结束了他二十年来呕心沥血的工作,与世长辞,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但中国睁开了眼,成为了世界上看得最远的国家。
南仁东,FAST工程总工程师兼首席科学家
2016年9月25日,FAST天眼项目,全称“500米口径球面射电望远镜(Five-hundred-meter Aperture Spherical radio Telescope)”,在贵州南部群山之中的一片喀斯特洼地中正式落成。利用FAST,我们可以观测脉冲星、中性氢、黑洞等等这些宇宙形成时期的信息,可以观测到来自1351光年之外的脉冲星信号,理论上可以接收到137亿光年外的电磁信号。
也就是说,天眼可以看到1351光年外的点点星河,可以倾听137亿光年外的窃窃私语。
那些流浪千年的渺渺星光,那些徘徊在宇宙边际的孤零零的信号,穿越了我们无法想象的漫长旅途来到我们身边,在天眼前留下了自己的一颦一笑。而这些信息之中,一旦出现了智能生命的痕迹,出现了文明留下的踪影(无论是碳基还是硅基,甚至是我们从未想象到的生命形式),在那时我们就将知道,我们不再孤独。
一眼,千万年。
星空下的fast塔架
南仁东曾说:“在我眼中,知识没有国界。但国家,要有知识。”
1968年,南仁东以优异成绩从清华大学无线电系真空及超高频技术专业毕业,回到吉林省通化市无线电厂工作。
大学时的南仁东
1978年,他进入中科院研究生院攻读硕士研究生。毕业后,他留在当时的中科院北京天文台(现中科院国家天文台)工作。1992年,他晋升中科院北京天文台研究员,并任博士生导师。
1993年,南仁东参加在东京召开的国际无线电科学联盟大会,参与会议的科学家们提出,在全球电波环境继续恶化之前,要建造新一代射电望远镜,接收更多来自外太空的讯息。
南仁东曾在日本国立天文台担任客座教授,一天的薪水相当于国内一年。但他毅然选择回国,担任中国科学院北京天文台副台长。不过多次出国交流的经历确实让他对国外高端的科研和探测设备感到了眼馋,于是他对同事说:
“我们也要造一个。”
这一造,就是二十年。二十年,置于星河浩瀚之中曾不能以一瞬,但对于不过百年的人的一生来说,无疑是相当漫长的一段时光。这二十年里,南仁东先生只干了一件事,但就是这一件事,换来了祖国千年的星空视野,让中国的探测水平领先了世界二十年。
要实施这样一个前所未有的宏大工程,问题自然是纷至沓来。
首先,建在哪儿?
建设这个射电望远镜的地方,需要能放下数百米反射面的天然大坑,四面山体围绕的山谷,而且山体还要挡住外面的电磁波。
从1994年开始,国家天文台就利用遥感等各种技术在全国范围内海选合适的区域,并多次到西南等地区现场考察。南仁东带着300多幅卫星遥感图,几乎踏遍了西南山区所有洼地,从洼地的地形地貌、工程地质、水文地质等多方面进行考量。有些荒山野岭连条小路都没有,当地农民都不敢走。
花了十一年的时间寻找,最终,南仁东选择了贵州省平塘县金科村大窝凼的喀斯特洼坑地。这个洼地刚好能盛起纵横百米的FAST巨型反射面。这附近,半径5公里之内没有一个乡镇,距平塘县城约85公里,距罗甸县城约45公里,适合FAST需要的无线电环境。
南仁东参加早期的大窝凼选址
其次,钱在哪儿?
说句实在话,面对没有钱的窘境,南仁东老师还是比较有心得的。早在当年首次到荷兰射电天文研究中心ASTRON访问时,他就遭遇过类似问题。以他那时的级别,还没有坐飞机的资格,只能坐火车横穿西伯利亚,经苏联和东欧各国去荷兰。
过境苏联和东欧各国时,边防海关人员向他索要贿赂。南仁东本来带的钱就不是很多。给钱?那就买不起去荷兰的车票。不给?海关人员不放行。
最后,南仁东心生一计,虽然工科出身,但他有着扎实的绘画底子,日本国立天文台到现在还挂着他业余创作的油画《富士山》。于是南仁东用剩下的钱到当地商店买了纸笔,在路边摆摊给人家画素描人像,挣够了一笔钱,然后买票去了荷兰。
但在这样一个庞大到超乎想象的工程面前,筹集资金不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不是随便过几次18岁生日就能凑出来的。南仁东将自己从一个科学家逼成了一个推销员,在世界范围内的各种会议上介绍他的顶尖射电望远镜项目。国内国外,他逢人便推销自己脑海中的这个大家伙。
“我开始拍全世界的马屁,让全世界来支持我们。”
最终,值得欣慰的是,二十多家单位被南仁东先生描述的前景所打动,参与了项目建设的合作。
最后,技术在哪儿?
二十五年前,国家没有这种技术,全世界范围内也没有修建过规模如此巨大、灵敏度如此之高的单口径射电望远镜。但在南仁东的负责和领导下,这一切都变得不是问题,因为他相信,只要一心去做,就不会有问题。
当然,在从来就是学霸的南仁东面前,很多时候再艰难的问题,也就是几根烟的事情。即使从外表上看,忙于项目建设的南仁东就像是一个农民工,但事实上,他对绘画诗书、服饰美学都有相当的造诣。他早年在清华求学时,机械制图比赛就拿过第一名。上世纪90年代,他甚至办过讲座来阐述服饰潮流美学。
“南老师在美学层面造诣比较深,我们FAST徽标,是南老师自己设计的,南老师的PPT配色,也都是自己调出来的。”他的学生岳友岭说。
在项目中,南仁东对专业知识的研究深度超出常识,甚至超出了专业的限制与束缚。在他的助理姜鹏看来,“术业有专攻,我们懂天文的不懂无线电,懂金属的不会画图,懂力学的有不懂天文。这几个懂一两个就算不错了,可南老师竟然都能懂,我们感觉他心中仿佛装了一个世界。”
“这个庞杂巨大的射电望远镜项目就像是为他而生。”姜鹏说。
终于,
2001年,FAST预研究作为中科院首批“创新工程重大项目”立项。
2007年7月,国家发改委批复了FAST国家重大科技基础设施立项建议书。FAST工程进入可行性研究阶段。
2008年10月,国家发改委批复了FAST国家重大科技基础设施项目可行性研究报告,FAST工程进入初步设计阶段。
2011年3月,FAST工程正式动工建设,到2016年9月25日FAST建成启用,历时5年。
FAST安装过程
有时候,在面对这些学科上的伟人时,我们常常不可避免地将他们抽象成一个个价值符号,一个个象征化的标签。但若是把他们当作普通人来看,当作我们身边熟识的朋友,南仁东老师是怎么想的呢?
他很认真地,在寻找外星生命。
“我们是谁?”
“我们从哪里来?”
“我们是否孤独?”
南仁东曾多次把这三个问题,作为自己演讲的开场白。
大概每个人在年幼的时候,都会对一切充满好奇,好奇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好奇我们从何而来。相信南老也是这样,而且随着知识积累得越来越多,他的好奇变得更加强大而且更加有针对性,他想看到我们所不能看到的一切,并为此拼尽全力。
可是后来,绝大多数的我们随着年龄的增长遇到了越来越多的问题,问题多到我们再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关注、甚至去想起那些年少时的好奇和最初的疑问。为了生活,我们身不由己。我们不再关心这个世界的本质,不再阅读那些走在科学最前沿的人们耗尽心血得出的假设甚至结论。我们更热衷于去关注那些不需要一点门槛的绯闻和轶事,我们变得越来越懒得动脑。
南仁东却不同,他终其一生向太空追寻,寻找答案。他想知道:
我们究竟是谁?
我们从何而来?
我们是否孤独?
或许这些问题的解决,离我们这个时代太过遥远。遥远到更多人选择去推断和想像,去假设和猜想。的确,这些问题实在是遥不可及,但南老愿意从最基础的东西开始做起,让这遥不可及,哪怕再近一步。
二十年,只为我们能看见。
FAST是世界最大单口径、最灵敏的射电望远镜。
同样,我们年少时都曾有梦想,但沉重的现实摆在面前,弱小的我们为了实现梦想的那一天,向现实妥协,只盼着在积累和获取中变得强大,强大到终于能触及自己的想象。但事实上,这个妥协的过程太过漫长,漫长到我们一身疲惫走了很多很多年,走了很远,却忘记了当初,我们为何启程。
南老的路从梦想出发,不是向前的艰难前行,而是向上的不断攀登,为此他开始一砖一瓦地凭空修建。诚然,现实是残酷的,二十年建出了最大的眼睛,却没能等到睁眼的那一天。但这是无所谓的,他把希望留给了我们。
求知,本就是前赴后继的过程。
国家天文台研究员陈学雷在近日的文章中写道:“坦白说,虽然少年时代,我也曾像其他同龄人一样,为外星生命而着迷,但中年的我早已下意识地感到寻找外星生命就像是科幻小说。南老师由衷的热情却再次感染了我。我意识到,寻找外星生命也正像其他科学研究一样,随着技术的进步,也同样有实现的可能,同样值得认真对待。”
只要有可能,就值得认真对待。
工地上的人都知道,年已七旬的南仁东,最欢快的时候,是像个孩子般天真烂漫地在FAST圈梁上跑步。
今天,9月25日,是FAST天眼项目顺利运行一周年的纪念日,南仁东老师也离开了我们整整十天,属于他的中科院院士的名誉,也刚刚完成提名。
南仁东老师为祖国献出了勤勤恳恳的二十年时光,为人类世界带来了一千年的漫长视野,而世界,却吝啬这短短十天。
如果二十多年前,南仁东老师就看到了结局——花费了二十年的生命修建起全世界最大的眼睛,却没有时间看这最大最美的眼睛眨一眨,他还会不会放弃高薪和高地位,回国义无反顾地扎入望远镜的开发与建造?
我想会的,他还是会回来的。
他回来,他做这一切的决心,在他口中似乎没有那么的崇高和伟岸:“我谈不上有高尚的追求,没有特别多的理想。人总得有个面子吧,你往办公室一摊,什么也不做,那不是个事。我特别怕亏欠别人,国家投了那么多钱,国际上又有人说你在吹牛皮,我就得负点责任。”
他知道,他深深切切地知道,他离开了,身后还有无数的人。他造出了这一条路,之后就会有千千万万的人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走得更远,走得更坚定,将他的梦想和精神、将他身后一代又一代的努力与拼搏,射向数千光年外的宇宙,与星空一同闪烁。
他是这样相信着的,我也相信。
世界上有两样东西让我敬畏,让我们都为之敬畏。一是头顶上的灿烂星空,一是心中永恒的道德法则。
为了让我们仰望星空,他选择了脚踏实地,一踏就是二十年。
FAST凼底的星空
2017年9月15日,疲惫了几十年且罹患肺癌的他,因病情恶化抢救无效于夜间逝世,享年72岁。
国家天文台近日发布讣告:
遵循其遗愿,丧事从简,不举行追悼仪式。
身为科学家,他所希望的是踏踏实实搞好研究,做好手上的每一件事。他不奢望有谁能记住他,不希望吸引太多的舆论目光,这些小事不在他的考虑范畴之内。他只关注他热爱的,他为之不断奋斗的。年轻时他爱绘画,爱旅行,只不过这一生,他的画卷是数十亿光年的漫漫宇宙,他的旅途是随天眼射入的浩瀚星海。
我们不应该用太多的关注去打扰他们科学家的生活,但我们永不该遗忘他们为我们、为人类全体所做出的卓越贡献。我们更不应该忘了,支撑南老完成这一切的,是对未知无限的好奇,对探索的一腔热忱。
还有,对理想的坚守和为实现它而义无反顾。
他说:
“美丽的宇宙太空,正以它的神秘和绚丽,召唤我们踏过平庸,进入到无垠的广袤。”
在这个满地都是金钱的年代,他却抬头看见了月亮。
——《月亮与六便士》
你,看见了吗?
2017年9月25日
丁酉年八月初六
于重庆大学B区
宇宙的未来 现在 过去
四十二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