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星小语|行医,本是天底下最小心翼翼的善行
1. 〖从我经历的一次“心绞痛”说起〗
前不久我在手术期间得知一名患者病情加重,穿着洗手衣和白大褂就跑回了病房。刀子般的冷风一激,胸口开始针刺般疼痛。坐在凳子上休息了一分钟仍无明显缓解,疼痛范围甚至开始扩大,冷汗涔涔而下。当场命人做了一份心电图:下壁导联T波倒置。刹那间,一种类似传说中的『濒死感』袭击了我。立马有人给我拿来了一颗硝酸甘油,这是我第一次含服这种入口即化的白色小药丸。
就在我躺下做心电图的几分钟,我的脑海中丝毫没有想过自己的病人,没有想过被杂志社送去外审的文章,没有想过未完成的《国家自然科学基金》标书,没有想到奖金与银行卡密码……唯一闪过我脑海的是我急诊手术出门时,猛一回头看到的自家孩儿留恋的目光。
一场冠状动脉痉挛带给我的痛彻心扉,使我明白了,我压根不想、也根本就不是社会上吹嘘的『白衣天使』,我仅仅是一个工作性质稍显特别的父亲而已。
小心翼翼的活着,真的比啥都重要。
最是难以忘记的,是自家孩儿不懂又不舍的眼神
2. 〖行医,本就是天底下最小心翼翼的善行〗
读书时有两个同学令我印象特别深刻。一个勤勤恳恳却成绩平平,某日,他负责了一个糖尿病伴高热的病人,抗生素疗效时好时坏,白细胞也居高不下。指导教授和带教老师也找不到病因,甚至连骨穿都做了也不知其所以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夜班期间,他竟然把自己非常漂亮的女朋友叫来,让她去给病人做直肠指检。第二天交班时他底气十足的向大老板说,发热病因他已全部掌握,病人是『肛周脓肿』!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让他在细节处遇到了上帝,他成了狄仁杰,而他那肛肠科的女友成了李元芳。就差那么一点点细致就接近了真相,我们所有人却与破案插肩而过。
另外一个大大咧咧却成绩优异的同学在外科轮转,他负责的一个股骨头坏死的病人,关节置换术后出现肺栓塞,反反复复折腾近两个月终于要出院。他告知病人查房结束后就拔尿管。孰料查房后他着急参加日间手术便将尿管之事抛诸脑后,病人久等不至,情急之下,一把便将尿管自行扯了出来。因为尿管中的『水球』没排空,致使尿道和前列腺包膜撕裂出血。
就差那么一点点细致就接近了完美,他却与功德圆满失之交臂,粗心大意让他在细节之处遇见了魔鬼。带教老师给他的评语最是点睛『不是所有的学霸,都能配得上这身白大褂』。
医学,往往是用一种短期痛苦去对抗另外一种长期痛苦,用终生的服药换取生命的残喘。医生的任何一个不经意的过失都可能给病人及其家庭带来不可挽救的伤害,2017才过了几天,医生过失所致悲剧便接连上演,此话无需多言,你懂得。
我的师傅整天在手术室念叨『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他说的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朴素真理,小伙伴们都老老实实地听着,记着。
因为,行医本就是天底下最小心翼翼的善行。
3. 〖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
每隔一段时间,朋友圈中便会充斥各种『伤医案』的反思、批评,但转发和阅读这些文章的都是医务人员,是『圈内』的自嗨。睁眼看看非医务人员的朋友圈,便会知道,人家喜欢的净是些『心灵鸡汤』、『惊天内幕』、『名人逸事』、『虽远必诛』,医生再多好文也难以融入人家的圈子,更别说成为警世恒言了。
秦始皇当年曾焚书坑儒,试图消灭反动思想,但未曾料到焚书的草灰未熄,函谷关外已狼烟遍地: 刘邦项羽都是不读书的流氓之徒,焚烧再多、再好的文章也与人家无关。吾未闻好德如好色者,亦未闻爱医生如爱小鲜肉者;秦王焚书无用、医者写再多文章都是徒劳,何况这些文章多数是牢骚、是埋怨,是千篇一律的愤怒、不痛不痒的建言。医闹们哪会读文章,就算读了也会觉得矫情。
当然,我们也的确不能要求所有人与我们感同身受,因为我们的疾苦的确与之无关。即便我对国人醒悟之日已不抱期望,但仍力挺为『正义』、『真相』摇旗呐喊、奔走呼告的勇士们。
罪恶在世上横行无忌的唯一条件,就是善良者的沉默。
民国军阀何其多,鲁迅却只有一个啊。
刘项原来不读书
4. 〖恶行总比善行更容易被模仿〗
世上很多事情充满怪异:谣言比真理传播快且持续久、学习骂人比学习夸人简单、恶行比善行更容易被模仿……正是如此,我才觉得医生同行也尽量不去转发和分享负能量新闻,那些被转发的『伤医案』和『杀医案』只会给民众错误示范,给人一种理所当然顺理成章的错觉。
新闻是历史的第一稿,但显然现在的公共媒体和自媒体都没有学会如何进行正确的报道:点击量是他们的终极目标,标题党有之、烂尾楼有之、断章取义者有之,哗众取宠者亦有之。而今新闻太多,以至于『头条』都不够用了,仿佛这世上已不需要实地记者,随便给个标题就会有百万计的猜测评说。我看新闻总觉得在看侦探小说,『真相往往不是真相,真相背后还有真相』,一次次的新闻反转事件,其实都在吊打评论者、转发者的耐心和智商。
我想,是时候远离负面能量,拒绝做罪恶新闻的搬运工了。何妨等一等,让子弹飞一会,让头条飞一会;给真相反转的余地,给真理翻身的机会。
谣言当止于智者,罪恶的传播和示范也当止于智者。
5. 〖设安检便似筑长城,挡得住明刀抵不住暗箭〗
常言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每当『伤医案』发生,总有人痛心疾首地呼吁:『医院设定安检难道就这么难吗?』
平心而论,若是为了医院公共安全设定安检,既不难也无可厚非,但若将安检作为减少纠纷、杜绝医闹的手段则大谬。设安检类似古代修筑长城,挡得了一时,挡得了一世?
没错,安检机是挡得住『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什么带尖儿,带刺儿的,带棱的,带刃的,带绒绳的,带锁链儿的,带倒齿钩的,带峨嵋刺儿的,什么叫金钟罩,哪个叫铁裤衩,安检机面前都样样稀松(原谅我喜欢听相声,一口气必须写完这个贯口)。
但试问,它挡得住拳头板凳吗,挡得住花圈棺材吗?挡得恶言恫吓吗?挡得住害人之心吗?医生就一辈子窝窝囊囊呆在医院里面不能出门了吗?
社会都病了,我们却只给人开药;恶人逍遥自在,医生却要在安检机后面『坐牢』。靠这种饮鸩止渴的权宜之计,世界能变好吗?
6. 〖洞明世事与练达人情,才是医生更好的文章〗
黑格尔说,真正的悲剧不在善恶之间,而在两难之间。多数的医患纠纷并不涉及善恶,而在于『疗效』和『期望』之间的两难全。只要现有医疗体制不变,国家不把我们当公务员一样养起来,那么病人就永远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也永远是我们的授业恩师。强极易折,强屈易碎,我们改变不了工作环境只能改变工作态度,所以我一直都在呼吁医生要当小心翼翼的『智者』,不该做无所畏惧的『勇者』。
试图用科学家的标准衡量医生是中国职称评价最大的失败。不可否认有少数人可兼顾临床与科研,并且大有可为,但多数临床医生都当不了科学家,这是现实。虽然现实总是残酷的,但是这一现实却是例外。与发表SCI相比,医患关系更复杂,但多数不外乎『人情』与『世故』。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也是医生的学问,是比科研论文更必要的文章。
总有人反对我这种『窝囊』『没骨气』的工作方式,因为它没有快意恩仇的畅快淋漓,然而我始终认为世上最难拿捏的恰恰就是这种『不卑不亢』『外圆内方』,它代表的是我们曾经失落的质朴、单纯,那种带着泥土腥气的生命力,是我们这些习惯了唯唯诺诺的中产阶级所欠缺的。
7. 〖法律只能惩恶,却不能扬善〗
虽然说『精神病』是杀人者最后的避难所,但实际上真正的恶人不需要庇护,不惧法律惩罚的亡命之徒大有人在。
三元的面条钱可以让人斩首,几十元的黄牛票可以让人捅医生;人命一旦被放在交易的天平上,它在许多人眼中便不比金银贵重多少。医生不能指望安检机,同样也不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法律』,因为法律总是容易被舆论和人情绑架,且永远滞后,永远在事后补偿性的『惩恶』,却丝毫没有『扬善』之功。法律不是良善者自我保护的盾牌,只是在恶行以后姗姗来迟的清道夫。我并非“无法无天论”者,相反,我希望更多更健全的法律为我们殿后。但终究法官不是警卫员,所有人不可能靠法律的庇佑活着,能时刻保护自己的也只有医生自身而已。
遇到房颤的病人,凡有必要,我都会苦口婆心地劝说他们吃『华法林』,这种曾经被作为老鼠药的抗凝药,服用起来相当麻烦,要定期抽血检测凝血功能。几乎所有的病人都会问我同一个问题:服用这么麻烦的药物,能把房颤治好吗?
答:『华法林』对房颤本身没有任何治疗作用,仅用于预防栓塞并发症。
问:看不到任何治疗效果的药,凭啥要长期服用?
答:这恰恰是预防医学的伟大之处:『吃药看不到效果,但不吃药能看到后果』。
同样,『预防』也是减少纠纷的第一要义,我相信现有的医患关系绝没有烂到无可救药之极的地步。
在这个薄情的世界中,小心翼翼行医,踏踏实实做人吧。令锐气藏于胸、和气浮于面,才气见于事,义气施于人;能察言观色、会相机而动,存身惜命,谨小慎微。
除了死亡以外,真的没有任何事业需要拿命去换。
我是一名心内科医生,我的理想,是做一名能平安回家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