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者说|睡眠之神啊,到夜班想你没有办法

亲爱的,睡眠之神啊

到夜班想你没办法

——孔较瘦

『予君百年,终须一别』。

这是十年前我当实习医生时,写在《急诊医学》教科书扉页上的一句话。

记得那时在急诊科,遇到一个肺癌晚期全身多处转移的病人,救护车送至急诊科时已然没有了呼吸、心跳。随车而来的家属都能接受这一现实,但仍希望进行象征性抢救,边抢救边等待其他家属的到来。

这是一个四世同堂的庞大家族,几十位家属遍布周边各个县市。陆陆续续赶来的人,无不怅然若失、六神无主,没有一个人同意停止抢救,让病人安静离开。

就这样僵持了两个小时,是的,是僵持,不是坚持。一群人以医学的名义,心安理得地为逝者强加着最后的刑罚。等最后一波人赶到时,病人的胸骨和很多肋骨都被按压断了。

所有人失声痛哭,愧疚的就像深牢大狱中贪了几个亿的公务员。一通悲切之后才共同表决,停止早已无效的心肺复苏术。

死亡并不总是糟糕的,令人最揪心的是这些糟糕的死亡。

 贰

我们何苦总要让一个已经故去的人,来向他们亲友宣布告别时间的来临呢?

这不是皮囊已锈、但污何妨的坦然。这是养了满堂的儿孙,没一个学会如何面对死亡,没有一个有勇气面对死亡的茫然。

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予君百年,终须一别。虽说死亡是世间最漫长的告别,但最没有意义的,也恰恰是那些临终前的象征性抢救,且不论其医疗成本,这种抢救仅仅是之于生者的心理安慰剂。

若死亡已不可避免,临终前需要的是关怀,而不是糟糕透顶的抢救。

 叁

其实,更可怕的死亡是那种依赖于现代医学苦苦维持的生命,那种永不结束的慢慢的苟延残喘。以希波克拉底的名义,医生与家属们共同创造了一种对人类来说最为精致优雅的折磨:存活。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们都搞混了医疗的本质,我们最大的本职工作从来不是战胜死亡。事实上,我们在死亡面前,几乎没有胜利过。世间万事万物都是相对的,唯独死亡是绝对的。

和其它所有的告别相比,死亡是一件让人追求其所的事情。有的人,就算知道死亡之门即将打开,也要死在心仪的医院,死在大牌的医生面前。似乎没有心肺复苏、没有各种器械辅助的抢救,都于心难安。

医生,穷一生之力在做的,其实是让人们正确面对生死。

十年过去了,我从北方的一个小城来到成都继续行医,同样的故事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反复上演,屡见不鲜,屡见不怪。

与这种『寡断』相呼应的情形是,街头广告与妇科门诊中,人们面对人工流产,主动放弃新生命时的『果断』。和无数的悲剧一样,羞羞答答的避孕和大大方方的流产,都是早晚要被修正和整风的畸形思维。

一个民族的习惯和逻辑,在某个时代虽然看似合情合理,但可能终究是荒唐透顶的。

心术不可得罪于天地,言行要留好样与儿孙。想想吧,就连小学生遣词造句都会写『滚滚』的长江,『无痛』的人流了。

街头广播中天天叫嚷着『今天做手术,明天就上班』的广告,听起来像是个笑话。

实际上,它还真的是个笑话。

今夜我又值班,一个风心病的老太太故去了。

清理完所有善后事宜,已是凌晨四点半,我躺在值班室的床上,努力寻找早已散去睡意。我在失眠的夜晚偶尔还是会偷偷想到曾经的青春与梦想。这两件事儿,大家似乎都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谈论,它们之于我也成了深更半夜才敢偷偷摸摸思量的了。

2004年上大学时,立志成为一代名医,蛇杖白袍,救死扶伤,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后来才发现,其实行医总是在安慰,偶尔去治疗。但基于人情世故的安慰被无数次滥用,深深伤害了我从医的初心。

洗去了传奇的粉底,我们的故事的最后总是这样:经过了各自的飞扬和落拓之后,大家收拾起一切,不再无遮无拦地笑,不再幻想奇遇,学会与平庸、体制和睦相处。我们梳好了乱发,当掉了琴剑,抽烟饮酒,贷款房车,西装革履,并把衬衫塞进裤子里,开始油头粉面地与全世界达成和解。 

操场上灵动的身姿也不再来惊扰三更的清梦。我们成了此刻的某某某,在天涯某处安顿下来,沉默,并各自老去。而那些飞扬跋扈的年华里,人与事都像月光下拉长的影子,荒诞离奇,终于连自己也忘记。而青春与梦想就像一个用厌了的昵称,随手抛掷。

也许每天,在电梯里,我们都会遇到一个曾经的你我。眼神,笑容,和往日的你我一样样的。一样哼着歌,莫名其妙地傻乐。只是更年轻。你我虽有动容,随即又熄灭,依然不动声色,略带倦意,凝重地,望着电梯上的数字。

 陆

这该死的夜班,锯断了我的睡眠。

我们医院轮转的学生,曾向我总结了夜班医生的四大类型:其一,不管你们睡不睡觉,反正我要睡觉;其二,不管我谁不睡觉,反正你们不能睡觉;其三、不管你们睡不睡觉,反正我不睡觉;其四,大家都洗洗睡了吧。与他们都不相同,我属于第五种类型:不论你们睡不睡觉,反正我睡不着!

从09年开始值夜班开始,睡眠就成了困扰我最大的难题。每当值夜班的时候,仿佛血型就会自动跳转到『鸡血』模式,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全身汗毛直立、心悸躁狂,后来就习惯了深夜看书、看片儿。不是毛片的片儿,是胸片的片儿。久而久之,就算不值夜班也必须要听着相声才能入睡。

曾几何时,我将『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的战斗精神作为座右铭;而现在让我深信不疑的却是『生前若不久睡,很快就会长眠』养生理念。

其实,说白了,我和多数人一样,哪懂什么叫坚持哦,生活全他娘的靠死撑。

我看惯了太多同行,被那些连轴转的工作模式连累的眼圈发黑、印堂发暗,夜班后的脸色就像卤过的猪头肉。

以上所有文字,是我这个夜班在手机备忘录中一字字拼写出来的。从今天开始,放弃熬夜,去修炼闭目养神、细嚼慢咽的生活方式,从今天开始向睡眠之神靠拢。

当然,我还会一如既往地,用文字对医学说三道四;直至有一天,社会不再对医学说三道四。

就这样吧,关灯关机,闭目养神,浑不知东方之既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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