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玫 | 道行记
总第1468期
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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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木垒原始胡杨林的路应该比胡杨更为坚韧执着。
路像是一根没心没肺的肠子,毫无心机地伸向天边。在这个季节去看胡杨还真是一次没有预谋的出行,跟眼前这条路一样,随性自由,只是一味地朝向远方。路时而有一些起伏,在这起伏中还有一些长长的向上和向下的坡,有时偏向东,有时又偏向西,而总体是一直伸向北的。在茫茫戈壁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边缘,这条路又像是一根随意甩出去的、躺在旷野中的绳子,如果从空中俯瞰下来,我想我们的车就像这条绳子上爬行着的一只黑色甲壳虫。我更愿意我们的车是荡在这根绳子上的摇篮,我们在这轻轻晃动的小小摇篮里,犹如新生的婴儿,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与期待。
车窗外忽闪而过的大地空无一物,秋末的枯草染黄了地面。路边一根根竖立的电线杆拉着黑色的电线,沿着路游向远方,显示这里并没有被人遗忘。大地空旷而荒芜,蔚蓝的天空漂浮起硕大的白色云朵,像是来自宇宙深处被神仙撕碎的巨大花瓣,尽情舒展。此时的天空是一颗丰盈的心,爱着大地长出的海洋、湖泊、山川。云朵低沉,也想要舍弃天空亲近大地,给予温柔。
倏然间,天地展开了辽阔的对峙。天空湛蓝湛蓝,没有一丝杂色。大地却要丰富许多,以黄色和赭色为主色调的色彩也浓烈起来。远处一抹黛青色的山体,随着路的起伏,时而出现和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一排排风力发电机举着巨大的白色风扇屹立在荒野,在冬日的高光下发出耀目的白,虽然这是我们见到的唯一人力所为的事物,却也与周围的一切和谐生动地共存着。
天地间我们的车像一片树叶落入尘埃般,如此渺小,一时间我忽然开始怀疑我们来自哪里,又去向哪里?谁孕育了天空和大地?周围是枯寂而又惊心的宏阔,一片静谧。我们穿越在无边无际的苍茫和雄浑中。
路坚定地切割了大地,朝着北边一直扎下去,像大地上一道醒目的黑色疤痕,疤痕切开处释放出生命的迹象。映入眼帘的草木山峦徐徐游弋,深蓝的天空像换了一件老成的青色衣服,连绵的山体呈现出一种阴郁忧悒的灰色色调。路的不远处,有一些矮小的说不上名字的杂草,倔强挺立着的枯黄茎秆在凛冽的寒风中微微地颤动着,似乎在等待来年的春暖返青。一道巨大的沙梁横亘前路,一种比一般灌木高大许多的植物出现了,先是一株两株,越过沙梁便连成一片。这就是被誉为沙漠卫士的梭梭了。
梭梭的枝干呈灰白色,枝杈分蘖繁多且扭曲,枯黄卷曲的叶片大多顽强地依恋在枝梢上,在惨白的冬阳下显出浓烈的黄色,似乎严寒与它无碍,生命依然在热烈地燃烧。梭梭排列在路的两旁,萦绕着路的走向,仿佛路走向哪里,它就要跟随到哪里。在开阔黯然的戈壁上,一蓬蓬如蒿草般幼小的梭梭零星散落,像被风吹干水分的玫瑰,苍白耀眼。风力发电机隐在远处的梭梭林中,突兀高大的白色塔筒,叶扇优雅地缓缓旋转着,天地间似乎就有了来自人类的气息。
梭梭劫持了被风吹散就要冲上路面的流沙。流沙疲惫绵软地隆起在路边,看到黄沙近在咫尺,感觉沙漠离我们并不遥远。抓一把沙在手里,冰凉没有硬度,细腻的质感美妙得让人心跳,握拳捏去,细沙纷纷滑落于手指间,柔软得像没有颗粒的粉末。正是因为细沙的柔弱,造成了它随风漂移的流动性,对自然生态造成了巨大的破坏。梭梭的出现牢牢地抓住了流沙。别看梭梭枝干枯瘦,能长到胳膊粗已属不易,但其地下的根系却十分发达,有些能长到合抱之围。一棵梭梭能抓住十平方米的沙土,被梭梭抓住的流沙就有了主心骨,有了魂魄,凝结成一个个坚硬的小沙包。梭梭坚定地站在沙包上,以胜利者的姿态,让流沙“适可而止”。
我们停车走入路边的梭梭林中,仰望和俯身抚摸梭梭坚硬粗糙的枝干,冬日清冷的午后阳光给梭梭的枝干镀上了一层晶亮的光芒。梭梭从不惧怕大地的寒冷和炎热,它在这渺无人烟的沙漠边缘深深扎下根来。既扎下了根,就锁住了沙漠之风的淫威和狂妄,因而也被称为“琐琐树”。沙漠戈壁地区长期高温缺水,其土壤中盐碱度非常高,梭梭成功适应了盐碱地的生存环境,其体内的含盐度非常高,又被称为“盐木”。
或许每一个气候宜人的春秋时节都会有人来这里,匆匆忙忙地看上几眼荒原中的梭梭,发上几声感叹,扔下一只空饮料瓶子。或许还会有一些人,邀上三五朋友,带上野炊的用具,捡上一些干枯的梭梭枝条燃起一堆篝火,将事先备好的羊肉穿在更细的韧性很好的梭梭枝条上,架在梭梭燃起的火焰中炙烤。油脂在火苗的舔舐下欢快地吱吱作响,肉汁滴入火中升起飘散着肉香味的炊烟。在这亘古荒原的梭梭林中,人们大快朵颐后,扔下一堆灰烬和几只空酒瓶子就离去了。没有人能坚守在沙漠里,像一株植物耐受高温、抵御极寒。
梭梭只有绿和黄的单一颜色,长在地下的脚却是强健有力伸向八方。庞大的根脉在地底下锲而不舍地延伸,牢牢地扎根。它越过无限的黑暗,穿透坚硬的泥土,寻找给予生命能量的地下水源。梭梭一般一两米左右高,在水源充足的地方可以长到三米以上。十几棵梭梭树就能固住一个沙丘,一片梭梭林就能抗衡一片沙漠。
走在这片林子里,却是我初次听到和看到梭梭,很新奇也很震动,偌大的荒原竟然有这样坚韧的野生植被,漫无边际地生长延伸。梭梭的种子被天地赋予了超然灵气而成为“神仙的种子”,虽然它仅能存活几小时,是世界上寿命最短的种子。这种短暂使其卓尔不群,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幻化为生命力最顽强的种子。只要得到一点水,就能在两到三个小时内生根发芽,恢复生长的机能,并迅速蔓延成片。梭梭长大后,干形扭曲,树皮呈浅灰色或灰褐色,树叶不大呈小鳞片状,虽其貌不扬,却在灰绿色的叶片间开出了明丽的黄色小花,为枯黄的沙漠营造了点点生机。梭梭是名副其实的征服沙漠的先锋,是应与胡杨齐名的沙漠英雄树,虽然它没有胡杨的伟岸和苍劲,也没有秋日胡杨的华丽风采,但它与沙漠顽强抗争的生命力丝毫不逊于胡杨。
过去一直以为只有红柳是耐旱抗寒并能在严酷的自然条件下存活的灌木,缘于我家附近黄土山上的红柳。满山遍野的红柳无需水的灌溉,一年之中春夏秋三季都开出粉嫩紫红的花来,尤在夏天炎热时节越发飘逸多姿。红柳的根系亦是十分发达,在困难时期是人们生火做饭的上好燃料。后来人们生活条件好了,有了煤气天然气,不再把红柳当柴来烧,却留下了对红柳燃烧时散发的味道的留恋。人们就折了红柳枝子来烤羊肉串,红柳枝耐烤,在火的炙烤中木质的清香与串在上面的羊肉的油汁融合,产生了一种奇妙的香味,确要比串在铁签子上烤出的肉好吃。于是就专门有了一道 “红柳烤肉”,价格要比铁签羊肉串贵一些。而梭梭由于生长在更为偏远、环境也更为恶劣的沙漠边缘,大部分人无缘见其真面目,有些人甚至都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一种植物,默默无闻地承担着为我们守护绿色家园的责任。此时的我虽然也是第一次看见梭梭,且是在万物萧瑟的冬天,但它不俗的身姿和身世,让我产生了由衷的敬意。我想,在春夏的暖风中,它一定也是风姿绰约,花红叶绿的。
相比较红柳,由于梭梭生长在更为严酷的沙漠地带,土壤中水分含量稀少,使其生长缓慢而材质更为坚硬,如将梭梭作为燃料,其火力胜过木炭。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时,曾有地方把梭梭作为焦炭来炼钢。
新疆的梭梭大部分生长在新疆北部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的丘坡下部和丘间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以前住在沙漠边缘的人,每到冬季到来之前,就会拉着架子车或赶着驴车、牛车到沙漠里砍伐梭梭柴,做冬季取暖做饭的燃料。刚开始走出居住点几百米至多一两公里就可拉回一车梭梭柴,随着人口的增加,对梭梭柴的需求量也成倍地增加,原本一天可以拉好几趟柴,后来却要一天一夜才能拉回一车柴。这说明梭梭在往后退,而沙漠却在向人们的村庄推进,本就非常脆弱的沙漠生态遭受了巨大的破坏。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人们有了更多的燃料替代,加之环保意识的增强,人们不仅不砍伐梭梭了,还建起了梭梭自然保护区,并开始人工种植梭梭,沙漠生态环境有了非常大的改善。
梭梭不仅有防风固沙的作用,梭梭的枝条还有非常好的药用价值,有清肺化痰、降血脂、降血压、杀菌的功效。嫩枝条和叶子还是草食动物很好的饲料。梭梭的根部还寄生有一种名贵中药材——肉苁蓉,具有强身健体、保肝、抗肿瘤的功效。近年来,种植采集肉苁蓉出售成为一大经济来源。
放眼望去,梭梭已成为戈壁沙漠中一大壮丽的景观。除了散落在戈壁中孩子一样贪玩的小梭梭,在靠近鸣沙山沙漠的腹股地带,梭梭更是成簇成簇地连接拥抱着,浩浩荡荡地穿越沙漠,集结成了一片看不到尽头的金黄色梭梭海。这片梭梭林被命名为“梭梭谷”。梭梭谷用坚韧庞大的胸怀承接沙漠柔软的身体,不让黄色的沙漠进攻绿色的家园。此时的梭梭因与沙漠历经了一个春秋的抗衡,自己也染上了疲惫的沙漠色,但在初冬暖阳的照耀下,却像吸足了太阳光芒而炽烈燃烧的火焰,温暖而慈祥。可惜我们来时已是秋末初冬季节,没有看到梭梭盛夏时节青茂的另一番模样,若彼时穿行在梭梭谷里一定很美。
一群骆驼像是天外来客,突然从梭梭谷的深处走来,一匹追随着一匹。领头的骆驼身架魁梧,气宇轩昂,颇有王者的风范。黄褐色的皮毛和迤逦在不远处的鸣沙山沙漠的颜色接近。骆驼身上没有驮什么物件,也不见与之随行的牛羊和牧人。此时已过秋季转场,在这人迹罕至的沙漠戈壁地带,怎么会有一群没有主人的骆驼游走呢?原来,骆驼是一种野外自我生存能力非常强的家畜,每到秋冬季节闲歇下来时,主人就将它们赶到旷野里自己求生存了。到来年开春后,再到旷野中把它们寻找回来,继续它们的营生。
这些被称作“沙漠之舟”的生灵,在为人类服务了大半年后,却要在这严冬时节因主人的停歇,而被赶出去自己谋生存,想想就有一股悲凉之气萦绕胸中。这是自然法则,还是人类的不公平?也许这就是大自然赐予骆驼的特殊秉性,也是人们之所以不吝笔墨来颂扬它的诸多优异品质里最重要的一项。骆驼们在凛冽的旷野中寻找食物,渴了,舔舐霜露雪水,饿了,啃噬骆驼刺荆棘枯条。随处而卧,栖息在漫漫长夜,等待黎明日出后太阳的温暖,沙漠戈壁成了骆驼真正的家园。因为骆驼常年在人迹罕至的荒漠戈壁里生活,使得身上的绒毛具有极强保暖作用,成为高档衣被首选的原料。听哈萨克族朋友说,如果脚扭伤后,把疙瘩盐(土盐)在热水里融化后,再将骆驼毛在里面浸泡十分钟后敷在受伤的地方,脚就不再疼痛了,而且今后也不会复发。
骆驼产仔后,因其乳汁的优质而为人类所青睐。由于骆驼生存的自然环境较为严酷,其乳汁产量较低,故因稀缺而珍贵。又加上其极好的药用价值和养生功效,人们便把贪婪的目光投向了骆驼奶,使骆驼奶需求量倍增,昂贵的价格在各种动物奶制品中遥遥领先。我不禁为骆驼悲悯起来,骆驼以极差的生存条件,来供人驱使劳作,还要用自身的一些特殊产出来满足人们各种欲望的需求。鲁迅在《野草》里写道,“我好像一头牛,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血。”把这一比喻放在骆驼身上也是非常贴切的,索取的少,奉献的多。骆驼似乎比牛更能吃苦耐劳,它们很少有鲜嫩柔软的草果腹,倒是沙漠戈壁中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茎秆上长满尖刺的植物成了骆驼常吃的草料。因其爱吃,人们形象地把这种植物称作了“骆驼刺”。我想绝不是骆驼爱吃这种长满尖刺的植物,而是沙漠戈壁中没有柔软鲜嫩的植物供其食用。
骆驼已经适应了沙漠的严酷环境,进化了咀嚼和消化功能,钉子一样的尖刺被骆驼粗糙的口腔顷刻嚼为碎渣。锋利尖锐的植物游走在骆驼的舌尖和胃部,成了骆驼的美味佳肴,养成了其抵御严寒酷暑、风霜雨雪的坚毅品格。看到高大的骆驼悄无声息地从戈壁里走来,它们披着一身褐色温暖的皮毛,就好像一些慈善敦厚的长者,默默行走在沧桑的岁月里。黄沙斜阳,驼影无声。
鸣沙山雄踞将军戈壁边缘的沙海,从路的右前方由西南至东北方向盘旋而来,平地而起的五座八十米垂直高度的沙山如金龙般蜿蜒十余公里,蔚为壮观。沙山绵延舒缓,以优雅的姿态俯卧在戈壁上。赭红色的沙子默默堆积,像煮沸了的浓烈苦咖啡,流溢着焦糖般的暗香。沙山在起伏陷落中勾勒出一个曲线优美的女性胴体。这个被当地哈萨克族人称为“阿依依尕库木”的“沙漠女人”,用她独特的声音安抚苍茫戈壁的寂寞苦涩。风起时,漫长黑夜里响起“呜呜呜——呜呜——呜”的幽幽鸣叫声。“阿依依尕库木”意为“呼喊的、有响声的沙山”。鸣沙山在呼喊什么?她会掀开怎样的魔幻面纱,流露迷人的神韵?此刻的鸣沙山,沉默而哀伤。我仿佛看到了古西域的楼兰姑娘罩着金丝绣的面纱,婷婷从沙漠里走来,不是风起时的海市蜃楼,而是一段悠远的、沉重的、历史的景象。
黄昏时,我们抵近木垒原始胡杨林。
到胡杨林差不多还有一公里的路程。道路幽深,冷风飕飕地吹过,撩起我围在脖颈上的围巾,呼啦一下遮住了被风刺痛的面庞,眼前顿时陷入黑暗。今天这里竟然没有人,我暗自笑出了声。这样萧瑟寒冷的时节谁会来呢?只有你这样没心没肺的人才会来。不对,真正热爱在自然中行走的人,才不在乎任何时间,也不会嫌弃草木的衰败。
三年前的秋天,两位女友曾约我在九月底木垒胡杨秋意最浓最美的时节,一起去看木垒胡杨。就在我兴高采烈准备出发的时候,却因为一个临时召集的文学写作培训班的学习,失去了秋天去看胡杨的机会。收到女友发来的、在落日余晖下的金色胡杨林前回眸微笑的照片,我充满了深深的遗憾和失落。一晃三年过去了,我和女友渐行渐远,慢慢地失去了联系,胡杨林却亘古不变地屹立在这里。可能从那个时候起,去木垒胡杨林看胡杨,成了我心中挥之不去的一种向往。只是物是人非,景色也由灿烂辉煌的秋季转换到了沉寂寒冷的冬天。
路上没有一个行人,却出其不意地跑出来一条黑狗。狗是从哪里来的?附近几乎没有人烟,应该是留守人员养的。它急速地追着我们狂吠,见我们回头就跑向远处。我们没有害怕,甚至有点喜欢它尖厉的叫声,它的叫声在这寂寥的黄昏里使这旷野里有了一点烟火气,原来我们也是害怕寂寞的。也许这只狗也是寂寞得百无聊赖,它期待有人的存在,它用这种狂吠的方式宣泄它的心情。
远处,中蒙边境上的北塔山上空升起一大片青灰色的云层,刚好映照在胡杨林的上空,胡杨林整体处于深黄色的厚重状态,仿佛一切事物就此在天边被包裹停顿下来。连绵的北塔山成了胡杨林最后的歇息地。这座阿尔泰山的支脉和脚下的原始胡杨林、天上的云层,生生不息地相伴了亿万年。
夕阳即将退下地平线时,金黄色的余光流苏般打在芦苇、芨芨草、狗尾巴草和诸多不知名的小草上。一小片水域已结成冰,冰面被晚霞映成了酡红,宛如一块璀璨的戈壁玉。旁边的盐碱地泛出大片的白色霜花,也被夕阳染成了明亮的黄色,而背阴的沟缝间却呈现着幽深的蓝紫色。远处几株高大的胡杨站立在霞光中,姿态婆娑,染着红晕美成了剪影。一缕余晖像晚霞赐予荒漠戈壁的宠爱之吻,越过小草映照在一棵老态龙钟的胡杨树根部。暮色渐渐地围拢过来,一抹微红的云丝还在天边执意地留恋,这最后的温煦让我们感动。
光秃秃的胡杨枝干在余晖里是落寞和肃杀的。裸着的肢体暴露出所有的伤口裂缝。从它苍劲不屈的身姿中,可以看出它在青葱茂盛时是何等恣肆张扬。挥向天空的手势是一生的孤傲和决然,死去的样子都不受束缚和压迫。地上断裂的残肢纹路依然清晰坚硬,像是胡杨死后不屈的尸骨,没有哪一种树木死得像胡杨这么壮烈,令人悚然,却又心生敬意。可它们真的死了,死得肝肠寸断,粉身碎骨。
走在暮色中的胡杨林里,脚下的盐碱壳和干枯的落叶发出碎裂声,像在吐露胡杨漫长的寂寞和生长的艰辛。胡杨是一种古老的树种,早在六千多万年前就已经生存在地球上了。它通常生长在极为干旱的荒漠区,特殊的自然环境养成了其耐旱耐涝、耐盐碱、抗风沙的顽强生命力,是自然界稀有的树种之一。胡杨能在极其炎热干旱的环境中,长到三十多米高。当树龄开始老化时,它会逐渐自行断脱树顶的枝杈和树干,最后降低到三四米高,却依然枝繁叶茂,直到老死枯干,仍站立不倒。因而胡杨被人们誉为“生而一千年不死,死而一千年不倒,倒而一千年不朽”。胡杨是人们心目中的沙漠英雄树。
脚下由人们踩踏而成的泛着碱灰的小路,似乎在记述胡杨林中人声鼎沸的场景。每年的金秋十月,秋叶金黄,灿烂辉煌,人们蜂拥而来,哗然离去。沉寂后的胡杨依然按照自己的生存法则生老病死,不以人来而喜,不以人去而悲。今天虽不是胡杨最华美的时刻,但我们并不遗憾,我们已感受到了胡杨卸下浓妆后在夕阳中裸露的静美,在月光中展现的峥嵘和不屈。我们行走在它的边缘已经足够,聆听它不为人知的梦境,胜过它饱含辛酸后展示给世人的绚丽。
我们游弋在胡杨林的边缘地带,不敢再深入林中,怕在夜色里迷路,怕这偌大的空无一人的林子里有野兽出没。更麻烦的是因没有游人光临,附近住宿的地方早已关闭,我们必须赶到木垒县城。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我们又行驶在漫长的道路上。
夜似乎越来越黑越来越寂静,静得只剩下月亮、星星。静得,世界只剩下我们。
荒漠里一弯红色的月牙悬挂在夜空,瘦长瘦长,像一柄血色寒光的镰刀要割破黑夜。没有繁星相伴,只有两颗特别耀眼的星星立于夜空。每一个人都是天上的一颗星辰,或许这是两颗相爱至深的星辰,远离尘世的繁华。
车灯打出去的白色光柱和星光汇合在一起,像一条白闪闪的银河流淌在我们脚下,我们追溯着这光芒之河行走在黑夜。我们行走在无处可逃的黑夜,无论我们栖息在哪里,都是在黑夜里睡去。寂静的夜色掩盖了白日的辽阔粗犷,戈壁沙漠像卸下了沉重的心事安然入梦。红色的月牙忽左忽右变动着方位,优雅游弋于中天,指引着我们前行的方向。
路伴着月光柔软逸动在黑夜里,不再有白昼时犷直的气势。月亮的红色始终氤氲悱恻。月光被沙漠映衬出瑰丽的绯红。这是一弯神奇的沙漠月亮,像一只奔跑在夜空里的红狐狸。
细细密密的小白粒飘落在玻璃上,影影绰绰的,不一会儿周围倾洒下来无数的白线条,千丝万缕的银光击碎黑夜,扑向我们。一场这个冬天的初雪在黑夜悄悄地降临了。
原载《湖南文学》2021年第8期
张玫,笔名玫子。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新疆作家协会会员。现居新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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