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红涛:【老实一生的父亲】

老实一生的父亲

杨红涛

【作者简介】:杨红涛,1964年生。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烟台市作家协会会员、牟平区作家协会常务理事。先后在《短篇小说》《胶东文学》《三月》《烟台散文》《昆嵛》《烟台晚报》《烟台日报》等发表文章多篇。多次在市、区征文中获奖。现在烟台啤酒工作。

父亲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老实人,老实了一辈子。而在我的心目中,父亲不仅仅是个老实人,更是一个有点文化底蕴、有点涵养的人。虽说没有达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境界,可也实现了“你有千条妙计,我自窥然不动”的稳重和沉默。即使受了别人的欺负或者受了委屈,只会自己生一阵闷气,决不会找你吵架,更不会打架。所以,父亲不仅是村里人公认的老实人,也是公认的一个好人。

从我记事起,每年的春节前几天,父亲就给街坊邻居们写门对(春联),内容都在父亲的脑子里装着,有的家里困难点的,没带红纸,父亲就把自家买的红纸用上,墨水都是用砚台磨的,一般都是我磨、父亲写。写门对的时候,父亲很认真仔细,不管是五字的,还是七字、九字的,父亲都把红纸剪裁好,然后根据总长度,量出每个字所占比例,用铅笔和尺子打好,然后叠出折痕,提笔酝酿一番,再下笔,自下笔便一气呵成,中间不可停顿。父亲讲,稍一停顿再写,字的大小、粗细、笔峰、神韵都不好掌握。我不知道父亲的这些知识是学来的,还是自己摸索的,只听母亲讲父亲上过两年私塾。现在想起父亲的毛笔字,确实没法与书法家相比,但在当时的村庄里,父亲的毛笔字比小学里的老师写的却毫不逊色。每每看到父亲写的对联贴在家家户户的门上,我的内心也自然的升起一种自豪感。

父亲的文化底蕴不仅仅体现在写几幅门对上,更多的表现在他看古书、讲故事、以及写信上。《水浒传》中一百单八将,《西游记》中的唐僧、猪八戒、孙大圣,《三国演义》中的刘备、张飞、关云长,等等,他都知道不少。冬天农活少的时候,坐在门前屋檐下朝阳的地方,给我们讲。家里的书信来往,那时候都是父亲执笔。写给东营大姐的,写给黑龙江大舅的,后来写给当兵的二哥、三哥的。父亲教给我写信,是从来信让我读给家人听开始,然后教给我开头和结尾的格式及必须的礼道套用语言。教会了我,父亲便很少写信,写信便成了我的差事,尤其是写给大姐的,写给当兵的二哥、三哥的。也许是本身体内具有父亲的遗传基因,也许是受到父亲潜移默化的影响,我从小就喜欢看小人书,上了初中、高中就爱读一些文学书籍及刊物,无论铅笔字还是钢笔字,在学校里也是拔尖的,对我后来的工作和写文章都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对此,我想我应该感谢父亲。

有点文化的父亲,当过生产队的记工员,也当过生产队的保管。当保管的时候管着生产队所有仓库的钥匙,入库、出库、记帐、对帐,还要经常看着妇女在仓库的院子里挑拣粮食、装袋、封包等活计。有时候,有的妇女偷吃个花生果,兜里偷装点粮食,父亲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装着没看见。散工的时候,如果没有生产队长在眼前,父亲也是让大家自己把兜儿翻一下,吓唬吓唬走走过程。后来,有的妇女掌握了父亲的规律和性格,便经常往家偷,慢慢传到队长耳朵里,对此,父亲没少挨队长的批,甚至骂骂咧咧的,并让父亲赔偿,从我们家分的口粮里扣的,这些父亲都默认了。

有一次,有一个妇女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就求父亲借20斤玉米,父亲最看不得别人求自己,就在傍晚都散工以后,将生产队的玉米偷偷借给她。不想,这件事被仓库周围的一住户看见并告发。父亲为此挨了罚,扣了50个工分,并从保管位置上下来,跟着男劳力去山里参加劳动。从此,父亲一直干的都是生产队最累、最苦、最脏的活,可以说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对此,母亲经常骂父亲彪乎乎的,当了好几年保管,从来没往自己家里偷过一粒粮食,却为了偷借给别人粮食而丢了饭碗。父亲自知理亏,从来不反驳和言语,只能默默的忍受着。虽然父亲从来不说明理由,长大后我明白,父亲并非是不讲原则的人,而是一种善良。父亲是看不得穷得连饭都吃不上的乡亲,一向胆小怕事的他,竟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做出这样的事情,这也是需要思想上的斗争和勇气的。

过去在生产队集体下地干活,也是需要头脑灵活长眼珠,埋头苦干也是不吃香的,可父亲就是一个只顾低头拉车,不顾抬头看路的人。不管是到山上刨地瓜花生,还是割麦子掰玉米,父亲总是很认真仔细,生怕漏掉一个地瓜一粒粮食,为此总是落在大家后面,被队长认为干活慢或者偷懒,其它男劳力每天挣10个工分,只给父亲每天记8分。可父亲总是不吸取教训,仍然落在后面。分组干活的时候,都没有愿意和父亲一组的,这很伤父亲的自尊。可父亲回家从来不讲这些,只知道回家生闷气,是哥哥姐姐参加生产队劳动才得知的。

后来,父亲年纪大了,跟着壮劳力上山干活更跟不上趟了,生产队长就安排他挨家挨户的茅房去挑大粪。一个扁担,两个用车旧外轮胎做的粪桶,就是父亲挣工分养家糊口的劳动工具。四十多户人家,两天轮一遍,父亲的活并不轻松。有的家庭白天家里没人,父亲就傍晚去挑,虽然很是惹人烦,可父亲还是尽职尽责的把粪挑到生产队的养猪场,和猪粪混在一起拌上泥土杂草,为队上积攒土肥。当时,母亲很是反感,总是闻到父亲身上有一股臭烘烘的味道。我在学校同学面前也感到很没脸面,经常为此事与同学打架。当时,我很痛恨父亲,为什么会干这个活。现在我才明白,当时父亲如果不干,又能干什么呢?为了一家人,为了多挣几个工分,父亲忍受着巨大的内心痛苦和羞辱,只能默默的承受着。几年之后,父亲的腰被压弯了,肩膀被压偏了,右肩比左肩矮了一截。

如果说儿时感觉父亲还有点高大的形象,那么,当经过这么多事情以后,这种高大在我心中逐渐缩小,直到有一天,轰然倒塌了。大哥二哥都到了娶媳妇的年龄,可娶媳妇需要房子,房子需要向大队申请批宅基地。母亲让父亲去找大队支书,说明原由。可父亲胆小怕事,不愿抛头露面。母亲被逼无奈,在埋怨父亲无能的同时,自己往大队书记及其它大队委员家里跑。经过多次的奔波,地基总算批了下来,母亲将多年积攒下的小麦磨成面粉,蒸了几锅大饽饽,找好了瓦工、木工和街坊邻居前来帮忙的人员,开始打地基。正当地基打了一半的时候,大队又通知停工不让盖了。当人员都散尽了的时候,母亲望着准备好的饭菜、烟酒,欲哭无泪,大病一场。几天之后,母亲拖着病弱的身体,继续挨家跑。哥哥们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愤怒,准备找大队书记打架,被母亲阻止了。可怜的母亲不得不低头,改变自己倔强的性格,忍受巨大的耻辱,给人家下跪,才允许重新动工建房。这是我长大后,母亲偷偷给我讲的,目的是希望我好好学习,将来出人头地,千万别学父亲那么软弱无能,受人欺负。

通过这次大的事件之后,父亲在我心中变得越来越渺小。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那么胆小怕事,不像个男人。用自己的知识去与大队书记讲理还不行?人家还敢把你的牙给打掉了?又不是让你去杀人。

我初中毕业后,没有考上高中或中专,母亲让我回校插班复读。这次,是父亲厚着脸皮领着我到乡里联中找校长说情。那一次,父亲发挥出了他的最高水平,让人看到了一个文质彬彬、和蔼善良的有点文化水平的人。校长顺利答应了。我当时觉得这是父亲一生中对我做的最有价值的一件事情。

父亲一生中没有给我多少教诲,也没有操很多的心,也许是母亲操持惯了,他觉得是理所当然的。只是在我参加工作以后,每次回家在饭桌上,他都会叮嘱几句,让我听领导的话,好好工作,别犯错误。我很想反驳,但看到他年岁已高,而且一生也没少遭罪,就忍了下来,点头表示知道了。后来,知道我在单位当了个小官之后,八十多岁的父亲更加叮嘱我,千万别拿公家的东西,别贪财,老老实实做人,本本分分做事。直到临终咽气的那一刻,眼睛望着我,嘴唇轻微张合,想向我说什么。我当时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泪流满面。我明白他想说什么,无非还是对我不放心,怕我犯错误。父亲对自己的子女真的是不了解,他就没想一想,我的体内流着他的血,有他的遗传基因,再加上从小受环境的影响,即使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还不同样是个老实善良的人?只不过比他多学了一些知识,多见识了一些事情,知道自己应该担负的家庭责任和应尽的社会义务。

父亲是85岁去世的。父亲一生不抽烟,不敢放鞭炮,喝酒每次一般是两盅白酒,一两多一点,从不多喝,也从没喝醉过。82岁前,从没打过针住过院,就是在最后的两、三年里,有两次大的感冒,被子女逼着到区医院住过九天。九天后,医生说不行了,让出院回家等死吧。谁知回家几天后,父亲竟奇迹般的好了,又活了两年。我觉得父亲的性格有些软弱,生命力却很强,这应该是得益于他与人为善的品行。

父亲去世后,多年来他的音容笑貌在我头脑中依然清晰可见。父亲一生虽然对家庭没有什么功劳,也有很多缺点,却也有很多苦劳和优点。忍气吞声的默默干了一辈子,供这么多子女上学、结婚,也不容易,最主要的是他用他曾经说过的话,教会了我们如何做人,那就是:要么龙就龙到底,要么怂就怂到底,千万别死怂不老实。咱怂,但并不代表咱无能;咱怂,但咱不害人。

我还是挺怀念父亲的,一直想写一篇父亲的文章,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清明节即将到来之际,瑾以此文献给九泉之下的父亲,让父亲知道,他的形象在子女心中,就像气势磅礴的昆嵛山,慢慢变得高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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