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债:江南鱼米乡的人间哀情|乱弹
(美丽丰饶的太湖湾,离宜兴咫尺之遥。1990年代初,在绿皮火车上,我遇到到北京做眼科手术的一对宜兴母子,因是乡邻,聊天,这家人在家制壶,母亲说,我们宜兴这个地方,好啊,有山有水,随便抓把土,就是钱啊。我那时并不知道,历史上宜兴有过下文的灾难。2014年,在杨桥镇上,师弟的父亲指着田埂尽头得绿荫丛对我说,那边就是宜兴,吴冠中的老家不远,那几年饿得惨啊,比我们武进更惨。)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江南地区大饥荒,幼子被父母遗弃,被福利院收养,又被政府分批派送,送到相对殷实的北方家庭。
1959到1963年,凡是铁路线向北延伸的地区,内蒙古、山东、河南、陕西,河北,都留下了孩子们抛别家乡的哭声。
多年后人们估算,这些被送养的孩子至少有5万人,被统称为‘江南弃儿’或‘国家的孩子’。
捱过了大饥荒,弃儿们各自长大。被遗弃的阴影却像钉子一样钉着每个人,呼吸不绝,纠缠一生。
他们几乎花了整个前半生,与自己和解。而后半生,踏上了寻亲之路。”
这是新京报记者罗婷在她的报道《江南弃儿》(http://epaper.bjnews.com.cn/html/2016-08/01/content_646384.htm?div=4)的开头。我是在周日午夜酒后读完这篇报道的,说不出的哀恸。周一清晨,6点多,我重读此文后,几乎是噙着眼泪,把这篇文章转发到江南故乡各个朋友群,以及我加入的绝大多数朋友群,包括新浪微博。
这是一幕幕的人伦惨剧。这些人伦惨剧,过去除了当事之人的刻骨铭心之痛,外人无从得知,或者正在遗忘。
关于1959-1961年那三年大饥荒造成的惨痛记忆,人们最多提起的是河南、安徽、甘肃、四川等地,但是,很少有人公开提及关于江南鱼米之乡常州无锡等地当年发生的惨剧。我也是因为写《江南旧闻录》,才在2014年知道,在1960年至1961年间,江南故乡也曾发生过惨绝人寰的悲剧,其中,新京报报道的江南弃儿的故事,只是这出人世间悲剧中的一幕。要知道,那是发生在江南,“苏湖熟,天下足”的江南!
(江南弃儿,新京报罗婷报道)
2014年,卸甲归田园的我,在故乡常州武进多地采访,搜集整理关于那两年的民间记忆,试图局部复原当年场景。我父母对于1960年前后的记忆,全部在饥饿、青紫病、偷荷花郎、浮肿病上——母亲告诉我,1960年春天,阳光特别充足,但没得吃,她跟着我舅舅晚上去偷生产队的荷花郎充饥;父母告诉我,当时我家一两米粉能做十个荷花郎团子,而我寻访的老人告诉,一两十个,那是条件很好了,他们家一两米粉做十八个,而武进前黄南的模范食堂,一两米粉做二十四个!只能靠蒸,当时还组织大家去取经!荷花郎是粗纤维,没有油盐,吃了不易消化,容易得青紫病。父亲说当年饿得得浮肿病的人很多,一些人病死了。父亲并没有把得浮肿病病死的人纳入大饥荒死亡人数,只是认为是病死的。
我曾好奇地问父亲,鱼米之乡,河里的鱼虾呢?这个问题颇有何不食肉糜的感觉。父亲苦笑着说,那几年河里不仅没有鱼虾,连水草都不生,清汤寡水的。。。。。。要知道,我记忆里故乡,是春天随便地上挖条沟,春水漫过,经过酷夏,到秋冬全是小鱼虾的故乡啊!我不能相信。
父亲说,1950年代末,政府推动科学种田,深挖深耕之外,到处挖熟泥积肥,把河里的河泥掏挖空了不说,还把能长草的地方的泥和草全部铲掉去积肥,甚至,连家里门槛里的那块老泥(故乡俗称“千脚泥”),也挖走做肥料去了!深耕导致粮食近乎绝产,而大食堂吃空了储粮,熟泥被掏挖尽后鱼虾自然不长。。。。。。但是,公粮得交,种子得留,灾难的逻辑,隐秘而严丝合缝。。。。。。
“十只米囤九只空,一只扔在场当中。”这是旧属武进解放后划给无锡的马山1960年时的一曲民谣。
父亲说,幸好到1961年秋收有个好收成,1962年就缓了过来。
如果不是听长辈们叙说,我不知道鱼米之乡的故乡,饿死过这么多人;我也不知道鱼米之乡的故乡,去往新疆、江西逃荒的人那么多;我更不会知道,无锡宜兴(与武进紧邻)那么多孩子被用剪刀剪伤打上记号送往他乡!孩子能够被送走,已经是大大的善举,那个时候面临灾荒的时候,甚至是不允许逃荒的!
当一些老人流泪向我叙说无法想象的往事的时候,我和陪我一起去寻访的人,都是惊得目瞪口呆,无以言说。
没有多少人记得鱼米之乡曾经发生过这样的惨剧,历史上从没有过的惨剧。我也是很晚才知道。我曾问过父亲,他小时候经过这么难熬的日子没有,父亲摇头说,那可真没有。
“数尽斑斑悲伤事,莫过生生骨肉分。”我的乡友刘君早上读了《江南弃儿》,悲从中来,草拟一首七律《哀江南弃儿》。
鱼米之乡,和平年景,人伦惨剧,哀痛莫过于此。
(原载新京报评论“沸腾”公号,刊发时题为“江南弃儿:鱼米之乡的人间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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