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草结里的中国|嚼白句
(日前被在故乡,收了稻子后,父母把大部分稻草拧成了草结——一把稻草一曲,分岔交叉固定——将来塞进灶膛方便,也利于燃烧。突然想起2015年1月写的一篇文章,一把草结里的中国,也是乡村中国,底层中国。时过境迁,犹可堪一读。)
“焚烧秸秆就是犯罪”,“焚烧秸秆时,就是坐牢日”,“上午烧秸秆,下午就拘留”......
网上几张农村禁烧草秸的宣传标语图片震撼了我。
撇开这几句宣传标语本身就是法盲写的不说,单就这些标语也可以看出如今政府的治理水平之粗暴低劣,从来没有置农民利益于心上。不过,标语虽然更多出现在落后的地区,但此种管理理念,却是全国通行的,在我故乡江南繁华地区,也曾存在。
稻草曾经是农民的至宝。在麦秸稻草里,也可以看到一个国家的变化。
我小时候,江南故乡是舍不得烧稻草麦秸的。稻草麦秸是故乡主要的燃料,彼时粮食产量很低,连麦秸稻草也势利,长得不好,通常不够烧的。除了年关前乡俗点年财时,会允许大人小孩在麦田里堆放稻草点烧,或者让小孩举着烧着稻草把在地里路上奔跑之外,向来是不会允许烧整齐的稻草麦秸的。因为彼时家里做饭用的柴草都不够。
不过,远至民国之前,近至人民公社时期,夏收秋收后,地里通常会点把火,把残剩在地里的麦秸或稻草,已及杂草,一并焚烧。
麦收秋收之后,地里通常有些散落的麦秸稻草,爬梳之后,地里再留下的,便与杂草一起一把火烧了,一来肥田——我自小记得家长老师教导说,草灰含钾肥,可以用来肥田,提高农作物产量,1960年代从日本引进化肥之前,中国化工业特别落后的时候,草灰也曾担纲主要的肥料;二来焚烧草秸可以杀虫,所谓一举两得。
夏天傍晚时驱蚊,晒场常烧梧桐叶和树皮。
当然,冬天时还会烧茅草和干枯的茭白棵。烧茅草主要是小孩干的,俗称炭茅柴,其实就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之意,第二年的茅草长得更好。烧茭白棵则有讲究,除了第二年让茭白棵长得更好之外,也是为防虫,同时传言还防治黑心茭白——故乡一些茭白,有时会有芝麻般的黑点,这个就卖不掉,也不会吃,传说茭白棵头年冬天焚烧之后,第二年不会有黑色素。
所以,夏收秋收之后,农村常见烟雾缭绕,不过向未有污染之说。而乡村烧稻草麦秸的炊烟,在诗人眼中,甚至还有一种特别的美感,是安静和生活的象征。
除了作为燃料,麦秸稻草在故乡工业化之前,还承担着一个重要使命——盖房子使用。用稻草麦秸盖顶,或者扎起来,挂在用泥土夯筑的墙上——故乡过去多雨雪,泥墙受淋后容易出问题,挂上一层稻草或麦秸做外墙,防雨——雨水顺着稻草麦秸跌落地下,就不会弄坏泥墙了。
在冬天,故去贫寒时,稻草还是取暖的好物事。秋收之后,农村家家户户都会晒稻草,除了晒干以外,有很小一部分晒干后是用来铺床的——相当于城里人的褥子,稻草之上只要再铺张床单就可以过冬了。就是家里突然来客了,打开一捆捆稻草,铺在地上,就是一张床。我们小时候特别喜欢睡稻草铺的床,暖和柔软。我上高中时,我的同学如今也是中学老师的赵伟锋,他家离学校远,寄宿住校,冬天还曾到我家去挑过稻草铺床。当然,彼时墙窗常透风,稻草也是用来堵风吹的好东西。
后来经济条件改善,被褥很多很便宜了,稻草铺床堵风的使命也就完成了。
分田之后,加上化学肥料和杀虫剂的广泛使用,粮食亩产迅速攀高,作为燃料的稻草麦秸也迅速富裕了起来。早年还可以用稻草来搓绳编织草帘甚至直接卖稻草给那些窑场挣些外快——稻草帘子等主要还是用来防雨的,但在后来乡村窑场衰败之后,多余的稻草再也找不到用武之地了。
于是,在留够作为燃料的稻草麦秸之后,多余的也就散落在地里,一把火烧了肥田了——弄回去,费工费力,还占地方。我的父亲过去也是每年循例在地里烧多余的稻草麦秸。
不知何时起,农村开始禁止焚烧稻草麦秸。我记得最初似有报道称北方某地区焚烧秸秆影响飞机起降,所以禁止在机场附近焚烧秸秆,但我不知道农民被禁止焚烧秸秆后是否有补偿。
后来禁止焚烧,则是说为了保护环境,防止污染。尤其是北京雾霾天多了之后,焚烧秸秆成了罪魁祸首之一——今年93阅兵,河北某地甚至封了农民的灶台。
我的故乡早些年也开始禁止农民焚烧草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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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春节回家的时候,父亲也跟我聊起烧草秸之事。
去年秋收之后,父亲循惯例,把一些不要的稻草在稻田里焚烧——自分田到户之后,这个习惯就形成了,乡里管环保的人找上来,要罚50元,父亲不干。人说这焚烧污染环境,违法,罚款是最低处罚。
父亲的脾气上来了,大怒,说,我在自己地里烧剩的稻草,你们说污染环境要罚款,为什么那些厂把我们的河全污染了,去告了多少回,你们屁都不放一个?我烧稻草倒是污染要罚款,天下哪来的道理?罚我没问题,你们把河面上飘的油花捞走了再来罚我!
罚款自是没交。父亲告诉我,我们家最好的地边上那条河,上游有几个厂,这河污染了,河面上飘着一层油,都是厂里排出废水时带下来的,父亲找了几回,没解决。他老人家一生气,把稻草点着了,扔进河里去了——父亲说本想把漂浮的油花点着,顺着烧上去,把厂给烧了!但水面漂浮的油花点不着,父亲也没奈何。
我吓了一跳,赶紧说幸好没点着,要不然就成纵火犯了。不过,父亲的做法,有些类似工业革命早期英国那些抵抗大机器的小作坊主的做法。
我也劝父亲不要再烧了。但我们兄弟都不在家,稻草多了,谁能帮他收?
我赞成禁止焚烧,但是,对于农民因此的付出,获益者及管理部门都应该给予相应的补偿,补偿农民在禁止焚烧后付出的劳力和成本。这才是接近公平的解决之道。
罚款甚至拘留,从来都是懒政暴政的选择。
(原文写于2015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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