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到浮来山|履痕

浮来山是莒县名山。
浮来山有三峰,北为“佛来峰”,西为“浮来峰”,南为“飞来峰”。但孤陋寡闻如我,未到日照之前,并不知道浮来山的名头。
猛一听这山名,“浮来山”,总会激发你的想象力,就像杭州灵隐寺附近的飞来峰——山峰本是定根之物,与飘浮飞来本是相左的,但自相矛盾的东西自成一物之名,自然会引发人的好奇心,当然也不会少各种穿凿附会的传说吧。我的大学师弟一得阁董事长孟繁韶先生告诉我,他小时候常去浮来山玩,风景很好。
十一月初的日照之行,终于得以到莒县一窥浮来山真容。
不过,因为时间和行程的关系,我们到浮来山只是走马观花,只去了浮来山的定林寺。
(刘勰)
浮来山有定林寺,本地朋友介绍说还是刘勰归隐处,我也是第一次听说。
但我知道定林寺是南京名刹。
南朝宋时,外国高僧竺法秀在南京钟山紫霞湖一带建定林寺,史称上定林寺。南朝齐建武二年,刘勰就是在上定林寺,开始撰述他的不朽名著《文心雕龙》的:
“齿在逾立,则尝夜梦执丹漆之礼器,随仲尼而南行;旦而寤,乃怡然而喜,大哉圣人之难见哉,乃小子之垂梦欤!自生人以来,未有如孔子者也。敷赞圣旨,莫若注经,而马郑诸儒,弘之已精,就有深解,未足立家。唯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五礼资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焕,军国所以昭明,详其本源,莫非经典。而去圣久远,文体解散,辞人爱奇,言贵浮诡,饰羽尚画,文绣丝悦,离本弥甚,将遂讹滥。盖《周书》论辞,贵乎体要,尼父陈训,恶乎异端。辞训之异,宜体于要。于是搦笔和墨,乃始论文。”(刘勰, 《文心雕龙·序志》)
我有一套刘勰的《文心雕龙》,竖版繁体字,阅读起来颇为费劲,虽然几番挣扎努力,终究未能读完,但这不改我对刘勰的崇仰之心,所以,听说浮来山有定林寺,还是刘勰的归隐处,我的兴致就更大了。
浮来山的定林寺,规制很小,但传说不少。据说浮来山定林寺始建于晋。度娘说,相传旧时浮来山东山口曾有一座过路牌坊,牌坊正面的楹联是:“浮丘公驾鹤来山曰浮来乡人尽信,竺法汰传禅定寺名定林远客鲜知。”其背面的对联是:“鲁公莒子会盟处,法汰僧远坐禅山。”
楹联讲的是浮来山定林寺的历史。浮丘公是神话中的仙人,是传说中接引周天子王子晋上嵩山的道人。《文选·谢灵运诗》云:“倘遇浮丘公,长绝子徽音。”但竺法汰却是历史人物,是晋名僧,东莞人(今山东沂水)。但是,《竺法汰传》讲他奉道安命,避难下京,道场在瓦官寺,在今天的南京,并未有到浮来山定林寺之记载。
不过,在中国,与家谱一样,各地名胜攀附名家古已有之,也是一种文化传统而已。
(浮来山定林寺的银杏,平生所见,最为壮美。图片来自网络)
而“鲁公莒子会盟处”,则叙说了寺里另一处依然鲜活的胜景。
浮来山定林寺庙虽然小,里边却有着一棵比庙历史更悠久的银杏树。寺里里最著名的,并不是所谓刘勰归隐的校经楼,而是这棵古老的银杏树。最初吸引我们来的,也是这棵古银杏树。据说测定已经有4000年的历史。
一跨过山门,进入院子,眼前是一棵巨大的银杏树——我见过许多古老而巨大的银杏树,但定林寺这株,如此之巍峨久长,确实是生平仅见。据说需要8人合围,树冠更是覆盖了大半个院子。树周围有几块碑,记录的是树的历史和传说——其中正面一块石碑上刻“九月辛卯,公及莒人盟于浮来。隐公八年经。”这是1979年10月书法家武中奇先生游浮来时所书,碑文摘录自《左传》。
树下正面另一块碑,则是清顺治莒守陈全国在银杏树下立碑志铭:“大树龙盘会鲁侯,烟去如盖笼浮丘。 形分瓣瓣莲花座,质此层层螺髻头。 史载皇王已廿代,人经仙释几分流。 看来今古皆成幻,独子长生伴客游。”
另外,这棵巨大的银杏树年代久远的标志之一,是其一些树枝需要使用人造支撑帮助了。
《左传》所载浮来山鲁公莒子之盟,是公元前715年农历9月26日距今已经2700余年,按测定的树龄,当年会盟之际,此株银杏也已有千年树龄了。当然,《左传》并没有详细到会盟是在这株树下。
如今树周围的围栏上,则系满了祈福的红带子。想想也是,这样一株年代久远生命力如此顽强的巨树,尤其是银杏树,确实世所罕见了,向它许愿祈福,也不为过。
这株银杏是株雌树,如今白果已经掉落,抬头远观高处枝丫,偶尔还能看见跌落在枝丫处的银杏。导游介绍说,银杏掉的时候,满地都是,游客都捡。
银杏的树叶也已泛黄,开始飘落,地上已都是金黄色的树叶。
站在树下用手机拍照,院子里无论哪个位置,都无法拍下这株古老的巨树的全貌,有些遗憾,但也许这正是它的特别迷人处——这是可以近观却带不走的风景。
这株古银杏旁边,也栽种了一些银杏树。而在寺庙的后院,那座儒释道三合一的三教堂前,还有一株隋唐时的银杏,离殿远观,红墙黄冠,独成风景。
旧时银杏栽种在各种庙宇处多,尽管鲁莒会盟时佛教尚未传入中国,当时也没有寺庙,但如今这株古老的银杏,却成了寺庙的风景。
“在暑天你为多少的庙宇戴上了巍峨的云冠”,少年时学郭沫若名作《银杏》,自己并没有读懂这句话,老师也未详解过,后来明白,那些与庙宇共有一方天地的银杏树,随时间流逝,自然就为那些庙宇“戴上了巍峨的云冠”啊。这一句话背后,其实是中国人文和宗教史的速写。
(浮来山定林寺校经楼。图片来自网络)
离开古老的银杏树,在儒释道三合一的三教堂和隋唐银杏前的定林寺的第二进院子,则建了一座二层的校经楼,是清代建筑,后有整修,保持很好。据说,这里就是刘勰晚年在定林寺的归隐校经处了。
校经楼匾额,1962年由郭沫若所撰。一层,除了摆放陈列的各种版本的《文心雕龙》和解读,主体是塑着的刘勰的像,出自临清黑伯龙灌南王小古手笔——黑伯龙是书画名家,李苦禅曾言:“自有清以来,能融石涛、梅青诸家笔墨而独成一家者,伯龙也。”王小古也是当代书画名家。
刘勰塑像背后屏风上,则由太仓陆侃如撰刘勰生平和年表,常州蒋维崧手书。陆侃如是古典文学名家,研究《文心雕龙》的大家,曾任山东大学副校长,还是冯友兰的妹夫;蒋维崧是我乡邑前辈,著名语言文字学家,也是书篆名家。
这些大家一起为刘勰塑像撰书,也是因为对刘勰之于中国文化贡献的敬意。待人群走后,我又独自跑回校经楼,默默观看了一番。
站在二进院子校经楼边的竹子甬道,回望前院古银杏尽染的树冠,“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刘勰,《文心雕龙》)
无论是凝思还是吟咏,此情此景,很是契合。
但是,我后来跟日照的朋友说,虽然有郭沫若等一众名家加持,我还是不太相信浮来山定林寺,会是刘勰归隐校经的定林寺。刘勰校经,是南朝梁武帝时代,山东属于北朝东魏,相当于“敌占区”,作为身历南朝宋齐梁三朝且一直在南京附近的刘勰,是不太可能抵达山东浮来山的。
按《梁书·刘勰传》载:“然勰为文长于佛理,京师寺塔及名僧碑志,必请勰制文。有敕与慧震沙门于定林寺撰经,证功毕,遂乞求出家,先燔鬓发以自誓,敕许之。乃于寺变服,改名慧地。未期而卒。文集行于世。”
无论是制寺塔名僧碑志,还是在定林寺撰经,变服出家,毋庸置疑的是,刘勰的行踪应该没有离开南京,所谓定林寺,也必是南京的定林寺——梁武帝敕许,怎么可能令及东魏呢?
晋时,鲜卑突进,北方士族衣冠南渡,在江南建政,安置南迁士族时,都喜起北方故土之名,时谓侨置,如我乡常州,有称兰陵,实则也是山东兰陵侨置之地,也称南兰陵。这种习惯,英国人殖民北美时,也是一般做法,所以,莒县只能是刘勰祖居之地,而非其故乡,其也不可能回迁祖居之地。
所以,浮来山定林寺的传说,还是后世穿凿附会,类似今人争夺遗产资源一样。不过,攀附刘勰,也算是附庸风雅,有心,懂得孰重孰轻,还是文物旧邦的底色。此举甚好。
秋到浮来山,虽然行色匆匆,但不虚此行。若有一汪碧水,更会让人流连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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