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圈腿|竹林居夜话
父亲本属中等身高,但给人的印象却是矮个子。大概有两个方面原因:一是母亲个子高,至晚年仍腰板挺直,父亲成了高女人的矮丈夫;二是他尚是青壮的时候便已呈弧形的一双罗圈腿,使“伟岸”一词离他更远。
父亲的罗圈腿是站出来的。祖父早逝,父亲年少时便卖鱼谋生。卖鱼是小生意,一笔交易,几分几角钱,杀魚、切鱼、秤鱼、加工,繁琐得很。金石一日二市,父亲站在鱼档前从早忙到掌灯时分,难得坐下歇息。他的双腿便在长久的站立中不知不觉改变形状,从“11”形变成了“0”形。
父亲的罗圈腿也是走出来的。我自从记事起,便发现父亲的小腿有许多粗粗的弯弯曲曲的青筋。用手指拨弄还滑来溜去的,既好玩又吓人。后来才知道,这是父亲劳苦的见证。那是日寇入侵潮汕地区的年月,父亲为活命、也为寻生计,随乡里其他青壮男人远走福建云霄。在那里,靠转卖旧衣服或杂货赚点钱。后来虽然毫发无损回了家,但整个人已瘦得变了样,腿脚也肿胀得脱了形。当他解下紧贴腰间的血汗钱之后,从云霄一步步走回家的双腿便再也迈不开步了。祖母又急又疼,按民间偏方,从四邻五舍讨来温热的童子尿给父亲喝,又让他把双腿浸泡在一大木桶尿液中,日日如是直至月余,才渐渐消肿,但此后小腿上便有那一团团盘龙似的青筋,腿形也受到了影响。
父亲的罗圈腿更是压出来的。父亲卖鱼,每天早晨空腹到约好的鱼池“担鱼”,有的鱼池很远。那一担鱼,份量可不轻,为让鱼活着,桶里必须装水,两只厚厚的大木桶,装满鱼和水,足有一百多斤,每次都压红了肩膀。除此之外,为了生计,亦商亦农,父亲还要干许多的活,种水稻,种柑子,种蔬菜,租鱼池养鱼。接连不断地灌溉,那架沉重的水车,担进担出,几乎压弯了腰。浇菜的“喷桶”也不轻,一浇几个钟头。养鱼要担鱼苗、担饲料、担豆饼,肩上活儿多。已经变形的腿脚,怎能经受得了如此重压。
随着家里人口的增加,父亲更是没日没夜地劳作。“公社化”集体劳动那时,靠工分换粮食。一度为了多挣些工分,父亲随生产队的壮劳力远走他乡。这期间,父亲的罗圈腿,同时要承受站、走、压的重负……
父亲平时刻意看食店师傅炒菜,学得一手烹饪的手艺,在壮劳力组成的开荒队里当“伙头军”(炊事员)。上桑浦山开荒,别人扛一把锄头,他却要挑一副担子,一担锅碗瓢盆沉甸甸,爬坡越岭,累得很。驻扎下来后,要砍柴、挑水、站灶台,烟熏火燎,一日三餐,日复一日,躺下浑身酸疼。
接着,他们上了凤凰山。那里有水利工程需要劳力,工分较高,但劳动强度很大。父亲挑着担子步行好几个钟头,才来到山下,先摆开做饭,吃完饭继续赶路,连喘一口气的时间都没有。望着云雾重重的凤凰山,一副重担又上肩,父亲迈着罗圈腿,艰难地跋踄……凤凰山上的艰苦,连续几个月的站、走、压,父亲累得差点下不了山。
越走越远越艰难。再次出征,去的是更加遥远、险恶的万峰山。顾名思义,一万个峰,最高的峰叫“追天岭”,曾经有人一脚踩空便粉身碎骨,因此也叫“粉尸岭”。父亲说,每人要拄一根拐杖,不能抬头,抬头会望峰丧胆,“乡里阿大鼻望了一下,吓得脸变色。”后来,他们又去了曾美店,去了被山峰遮挡终年不见太阳的“四望坪”。走到哪儿,父亲肩上还是那副重担,还是压着那双布滿青筋的腿脚……
前辈同宗、明嘉靖文科状元林大钦有一副流传乡邻的妙对:“人轻担重轻挑重,脚短路长短行长”。父亲以自己的腿脚为之做出了绝佳的诠释。
再说几句后话:晚年的父亲,一次摔倒中风后,腿脚没劲,总愿意端坐不动。起初母亲还经常劝着督促着,让他走动走动活动筋骨,但父亲纯属应付式略踱几步,便又回到座位。此后经年,客厅那只木质沙发,成了他的专座。从早上起床到晚上回到床上,父亲极少烦劳他的双腿,理由是:“早些年走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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