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角遇到风
这两天,寒潮真的来了。大家都在说冷。
冷是蛮冷的,不过又好像不是狠冷。
别的我想不出什么来比较,只有一个细节,我至今记得狠狠清楚。
小辰光只要寒潮来,早上起来,用不着出门,揩面刷牙齿的时候,毛巾架子上的毛巾是梆梆硬的。
大人还要来煞不及关照呢,不要去折,当心把纤维折断了。
当年一条414毛巾也不便宜,总要用到退色、脱毛,两头挂流苏,当中出洞洞,还不舍得丢掉。越是这样的毛巾越是容易梆梆硬。
狠多地方都有这样的谚语:冷勒风里,穷勒债里;或者,冷冷风,穷穷铜。后半句虽有争议,因风而冷,却是高度一致的。
那么,怎样的风最冷呢?不外乎转角遇到风。
现在的人命好,不知战争与贫穷为何物。
心态也开放,所以写起歌来,不是转角遇到爱,就是有家咖啡店。偶尔站站,也可以看到女孩子,听到四重奏。
阿拉小辰光,运道没那么好。
我就记得寒潮天气转角遇到风了。
小辰光印象当中,第一只转角,就是淮海路常熟路口,恩派亚(淮海)大楼大门口的地方。
家母叫我到服务站去剃头,就在五原路对过。我一出门就先穿到对马路龙门,沿着墙根走,风总归小一点。不过,书店过去,照相馆过去,旧货店过去,永隆过去,总归要转弯的。
一转弯,劈头就是一阵风,吹得眼睛也睁不开。冷不冷早就顾不上了,先要猫腰前进,还要按住帽子,否则就被吹飞了。
这么短的一段路,还是要在红玫瑰(理发店)弄堂口停下来钻进去歇一歇,风实在太大了,挡不牢。
第二只转角就是常熟路延庆路口,瑞华公寓下面。瑞华公寓阿拉又叫九层楼,楼越高,转角风越大。
风那么大,可不可以不经过呢?不可以,买大饼油条总归要去华亭食堂,就在对过。
那时买大饼油条要排队的。排队时,一边吹着转角风,一边望望野眼瞎想想。
这个丁字路口也狠妖。四面都是好房子。瑞华公寓好房子,隔壁179号是崇源别墅,延庆路上也是花园洋房,对过房子也不推扳。
虽然五原路转角有家铜白铁店天天叮叮当当,旁边的食品店、文具店、花店还是蛮像腔的呢。
唯独华亭食堂,油毛毡的屋顶,棚棚房子,破得特里特出。
1960年代,我们已经开始接受“敌人一天天烂下去”的教育。班会课上,老师总是要我们别忘记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并且举例子讲,美国摩天大楼后也有贫民窟。
当年,华亭食堂外,也老是有讨饭家子告地状,太容易引起我们的联想了。
不过,转角风还是厉害,讨饭家子从来不跪在瑞华公寓那边,而是跪在它的对面。
后来我晓得,那只角落老是堆炉灰。华亭食堂没煤气,是烧煤球的。刚铲出来的炉灰像刚离休的老干部一样,还在发挥余热。
后来读中学了,学堂在高安路康平路。
放学总归辰光还早,所以我不想沿着淮海路走回去,太快了,到家也没啥事。
狠多时候,出了校门,就穿对过弄堂。那条弄堂通高安路18弄的。
那时,荣德生的花园已经成了徐汇区少年宫。门房间不拦,我就进去兜兜;不让进,就穿出18弄,去走衡山路,稍许绕远点,亦是极好的。
印象当中,冷天里华盛顿公寓下面的转角风最大,站在大生(食品店)的台阶上买包盐金枣也刮刮抖,非要迓到两边的门洞里喘口气不可。
那时的高安路很神秘,一般不敢轻易朝南走,什么首长公寓、建安公寓,好像狠不可接近,转角风也会更大似的。
后来晓得,我们班有个同学就住在建安公寓,几十年后,我跟他爸居然还成了电台的同事,虽然无甚交集。
上官云珠好像也住在那幢楼里,并从那里的窗口飞天成仙。
如果还要再讲出一个转角,那就是滇池路圆明园路口。
我小辰光当然无论如何也料不到我大起来会有机会到北京东路外滩去上班。
对一个徐汇区的孩子来讲,外滩还是狠远狠远的。
不乘车子,走走是要走煞人的。
那是1969年,也是三九天吧。
我那时已经写了上山下乡的保证书,虽然要到3月才走,离别的气氛已经有了。
一位小姐姐请我在东湖电影院看了第三场的电影后,两人就开始数电线木头。
两个人一边不晓得胡说八道了什么,一边走法走法居然走到了外白渡桥。当年,我荡马路还从来没走过那么多路。
我至今还记得,那天夜里极冷,相拥也无济于事。而且我们自己也大吃一惊,觉得有点走得太远了,豪稍回头。
于是,走北京东路、圆明园路,之字形地往西南方向回去。
谁知一到滇池路口,黄浦江上一阵怪风吹过来,真是冷到彻骨。脚下站不住,好像要直接把我们吹到四川路上去。
我们只好蜷缩在某个门洞了,相拥取暖。相约至少要等到耳边不再有呼呼风声。
那一夜,非常漫长。
两个小时后,我们回到徐汇区,在她家的门洞里,我们居然又告别了一个多小时。
记得那夜,她说过要等我之类的美丽的胡话。那是转角风里唯一的温暖。
现在的小姐姐,讲话一个比一个冷静,真没劲。
十几年后,1984年,我居然真的在外滩上班了。
我真的在某个冬日的深夜,踏着脚踏车,特特会会去过那个转角。
一样唔啥啥。
空空荡荡、幽幽暗暗,只有,转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