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十首（46）
大召合唱会】
在世纪末的大合唱中，塞壬默数着节拍
酒楼的红灯笼在面目中旋转，逐渐模糊
黑色如素描的框架上盛着盛大的星光
巨大的相机在推进着镜头。事物正在发生
少女之脸如陶俑，顺着小提琴缓缓上升
你看过她的脸如看过黎明。灯火照亮了梦
光线缭绕着时间的黑洞与荒凉的生命
在音阶的高处，一些忧郁从空中飘落
如同树脂，遇到同样忧伤的昆虫后形成琥珀
琴谱在夏日泛着幽蓝的光。清风翻卷过流年
聆听音乐的人用尽了耳朵、眼睛与玫瑰
还有一些滚烫的泪水，竟比铅水还要重
舞台上的梦幻者，在露天的城堡中抒情
指挥家挥舞着马鞭，奔腾的马来自草原
有人开始跳舞。你你你，想要跳舞吗
酒杯里荡漾着整个黄河。雕花的舌头
一闪而过的腰肢。紫色灵魂最初的颤动
夏天，在音乐的心跳中划下流星的句点
长河之长】
廓大的风翻起人间的爱恨。空空荡荡
如同你宽阔的襟怀。如同夏日的光芒
海岛在天空中潜行。鱼群指引方向
鱼飞到高空就会变成鸟，鸟落下来就是雨
在旷野中飞行的是太阳。灼热的燃烧
草原再次覆盖大地，一切寂灭之后又开始
万物都在白的谚语中生长。白色浪漫
白色风车，白色帆布鞋，白色香味
而影子黑得像是复仇。暗夜从黑的眠床醒来
群星在空中飞舞，发出弯折的尖叫
如同锋利的刀。划开夜色的巨大幕布
银河是通往清明的天梯。从中取出影子
浣洗。不眠的人在夜晚不安地游荡又游荡
跨越无数寒山与霜河。与狼群共舞
天空还未被黑夜耗尽。云展开黎明的图景
淬炼过的群山向着世界的高处生长
你终将穿过火焰，面对全身着火的太阳
发出无声的呐喊，有如神谕——
大江之大，如水之水，我曾目睹
长河之长，如日之日，我已经见
蓝色月光】
听到贝多芬的月光曲
此时月色开始变得明亮
有人坐在回家的列车上
有人想起张爱玲蚊子血的譬喻
——刚刚拍死一只蚊子
得不到是好的
有人喝了一些酒，酒杯中泛着幽蓝的月光
——误把楼群中亮着的稀疏明灯认作月亮
误把他乡做故乡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
你拿出一张去往月圆之地的飞机票
发现时日已过期
元素】
陶器饮过的月色，在北方的酒中流转
双鱼交叉如同歌谣。乱石投筑为城寨
上古人物与野兽角力，火与风震荡空气
打渔，狩猎，征战，在颠簸中度过一生
越过所有潮湿的朝代，鲜绿的叶片上
水汽缓慢蒸腾。铜人守卫世界的心脏
长城升起通天的烽烟，雉堞你五千年的相思
明月明月，如同梦幻。马以血肉之躯踏过山河
在鸟雀与笙簧的哀歌中，形成最初的元素
击壤而歌，划土封王。土居在一切愿力的中央
举起石山，横渡冰川，封存帝国的落日
悬崖是一片雷声。雪花是万物的谜语
镜中的美色在水中破碎。所有易碎的事物
重新回返矿物的内部。滚动炽烈的岩浆
燃烧飞鸟翱翔的歌声。季节仍在迁徙
一些云保持了自己的矜持，另一些堕落成雨
漫步于木制时代的长廊，激荡远古的潮汐
月亮逐渐石化，你更倾向于铁器的寒意
春秋信笺】
像谍战片中的间谍或者地下党
他销毁了他们之间的信件
忘却语言与其中承载的记忆
忘却编年体的风雨与断代的春秋
曾几何时，他学习《语言学概论》
青春是死亡的前缀
最好的方式是用火烧
语言就会在火中舞蹈
淬火的铁，疯狂的火苗
发出尖叫。像是尖叫鸡
总有一些喜欢写信的人
姚鼐、茨维塔耶娃、沈从文、王小波
同时也擅长忧伤
如同一个人在雨夜中逡巡
雨水穿过身体
天与地连成一片海
蕨类植物迅猛地生长
一切在水中变形
隔着一层磨砂玻璃。摇曳波光
游动的还有钟声、磷火、鲸鱼
陌生而熟悉的面孔
从无数的列车与行人前闪过
一次又一次相遇，在认识之前
直到一些情节走进电影
好像并不真实
不如痛饮一杯乌苏啤酒
在胃里豢养恐龙
太阳从另一片天空中升起
有人扬起风帆
有人背负十字架
有人支着伞
为暴虐的日光所苦
无数鬣狗般的日子相互追逐
他又想起一些业已忘记的事
但只是一些细节。无关痛痒
想念一匹马，或者骆驼
想念沙漠或者草原
黄色或者青色
有一天他走到十字路口
打开废弃的绿色邮筒
发现几封寄给他的信件
地球回忆】
你将如何回忆梦境，在露珠垂落之前
化身大千世界。每一滴露珠都是一座菩提
黎明来临。三万亿众生均为你降生于此
有人在月球背面写诗，但不交付灵魂
浮士德是一株多肉植物，忍受寒冬与酷暑
热衷于穿着太空服的松鼠。在树枝上漫步
有人在镜子中观察世界，一种扁平的印象
宇宙持久地膨胀。星星的火光延缓了寂灭
太阳与雨融合在了一起。森林向下生长
有人钟情泥土，夕阳用红色渲染土壤
但也吸收睡意。在塞纳河左畔或额尔古纳河右岸
河水从空间中穿过。泥土飘落入倒影
有人负载火箭飞天，以空虚寂寞为燃料
谁的自我爆炸。以及存在是不是黑洞
一个人的废墟是另一个人的迦南之地
有人点燃篝火，从天蝎星座中洒落的火焰
发出响亮的号角声。全部的铜铁烧灼
大地用死去的火山实现着零度的燃烧
还有更多的人，红尘中无法穷尽的向度
在死亡与永恒的瞬息。普度七十亿众生
对他们的爱意使你的身体发射出光束
伤痕】
伤疤渐渐弥合，粉色的线条牵引记忆的疼痛
如同用橡皮擦过的中性笔在毛边纸上留下的痕迹
或者一道光线，照亮森林内部的回声
所有疼痛已然逝去，在时光逝去之先
渭水东流之先，留下虚拟的影子
感觉多么像是镜像。合上肉体的线装书页
一些简体字正在暗中偷渡为繁体，水流湍急
一定有比疼痛更深的沟壑，分割着晨昏
横亘在南北之间。在风霜雨雪中获得陶冶
云雾掩盖往日的真相。沧海也曾桑田
每当夜深人静，笛声划破天空
飞机将破碎的天空留给天空。玻璃碎裂
灵魂穿过肉体。你能感受到肉体的扰乱
以及灵魂的漩涡。力引申为大风
荡开千年的悲欢离合。最终都将被遗忘
如同夕阳，在弱水上闪耀着最后的光
只有无边无际的宇宙之刃，才能划破永恒
有关害怕】
这么多年，你一直在害怕着什么
暴力，死亡，伤病，或者外星人
在睡梦中惊醒。是惊雷的声响
有人从窗前闪过。生活，如同江湖
总有抵消不了的恩怨
总是在无望之时重生
一些人对你拔刀相向
正义在水上运行，邪恶暗流涌动
一些人落发为僧。走过荒郊野岭
向晚时分，在小镇出现
钟声响彻了原野。渗入季节
霜的白。果实的紫。忧郁的蓝
因为害怕一些事，所以你爱得深沉
仿佛从不曾爱过，或者爱过又忘记
你做了一些梦，就像吹过一阵风
灯芯在风中战栗。夏季已然过去
人的血液却还在烧灼。旅人的脚步
在一天的黄昏，随乌鸦走向峡谷
死亡是一种埋伏。举起露水的酒杯
浇灌凋零的枝叶。古老的座钟
投出阴影的红木柜子。暴风的哭泣
发着银光的手术器械医治不了你
你爱这一切，同时害怕一切
包括你自己本身。菩提本身
但你害怕的往往是说不出来的事物
更多的事物被太阳融化，形如露水
碎裂玻璃反映的，将由回声收回
傍晚缓缓蒸腾。你的房间空无一人
不断地做噩梦。风吹起灵魂的灰
是谁在窗外喊叫。是谁在敲打门铃
只有火焰才能洞察墙上的血色手印
焦热地狱焚起星辰的火焰
骨架在高高的谷堆翻身。你睡去
如同不再醒来。害怕使你的脸疲惫
对于一些还未发生的事
无法揣测，只能深深地祝福
在旋转的地球仪中】
在旋转的地球仪中，老人蹲下身来问店员
大地球仪多少钱。仿佛屈尊的帝王
老人认为，买下地球仪就买下了全世界
店员对此感到惊奇
老人放声大笑
地球仪疯狂地转动着喝着小孩的牛奶
轻轻地，推着车站在一边的妈妈说
一会又走来一对母子
一样的中国式母子
这是我的地球，小孩挠着头说
于是我想起了我小时候拥有的地球仪
也由母亲买自商场
分界线——晨昏线，本初子午线
等高线，等温线。等自深深处线
没有一条线不含着绝望。仿佛地球上最后的夜晚
赭红的山路。峙立的高原。苍茫的云海
如同飞机的俯瞰。风景被目光审视为平面
野人升起篝火。风吹来橄榄树的清凉。海中跃出鲛人
古中国袅袅的熏香。开满牡丹的洛阳
地质裂变的心脏。天上落下星雨
格林尼治天文台。时间的中心在旋转
空间不过是时间的绵延
比例尺放大了乡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轨迹
翻越大山，大江，大洋。站在南美洲合恩角
海洋蔚蓝，天空高远
读《灵魂的骨骼》】
版画。诗歌。吉赛尔·莱特朗奇与保罗·策兰
结晶为人妻的吉赛尔·策兰-莱特朗奇
在这里，策兰像是一个楔子。钉入妻子的命运
法语与德语单词的孕育。破译爱情的密码
音乐与通信。事物在敞开的空间中发声
打破镜子。碎片。倪瓒。在东方的面容中
文字刻画自己。确定，睡眠细胞，荷兰记忆
两张页面的重复，交织，三十八页与三十九页
文字的复刻。硝酸液腐蚀着流动的梦境
吉赛尔与策兰的互译，对于空白，结晶
“冰的蜂巢”，时间的深渊。浮现对岸的符号
疯人院的吼叫。德国来的大师。埃里克的魔术
死亡散发的光晕。语言进行淬火实验
幽蓝色的光。紫色的迷雾。爱的管乐器
燃烧后的灰烬落入保罗·策兰生前的烟灰缸
傍晚的钟声必定与晚脸相遇。红的白
安宁。抽象的人生为锋利的极限所裁剪
球锥晶，长联锥，针锥晶，串珠锥晶
在吞噬中叠加，毁灭中重生，分离中聚集
根据某种知识，晶体的体积并不由原子离子决定
而只由空白提供源头。即便耗尽世界所有的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