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金瓶梅》八:佳人思情,和尚烧灵

上一回讲到西门庆迎娶孟玉楼,两人新婚燕尔,如胶似漆,又遇陈洪使媒婆通信,要娶女儿过门。这一娶一嫁,就把潘金莲给冷落了,甚至说忘记了。潘金莲被冷落了一回,这书里一回书,人间三个月,这三个月对潘金莲来说就是煎熬。

写潘金莲被冷落,用米兰昆德拉的一本书名来说就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生命中有太多事,看似轻如鸿毛,却让人难以承受,让我不禁觉得潘金莲可恨的同时又很可怜。作者在描写完金莲弑夫之后,似乎有意隐去对潘金莲的描写,一方面,在如此黑暗与紧张的情节之后,安排进妻妾嫁女的轻松的情节,舒缓了小说的节奏,让读者紧张的神经也得到了放松;另一方面,作者的冷落其实也是对潘金莲这个人物的厌憎与讽刺,正如本回中,写潘金莲用两只红绣鞋打相思卦,唱了一首《山坡羊》,表面上写了她自怨自艾,实际上充满了作者的反讽意味:

凌波罗袜,天然生下。红云染就相思卦。似藕生芽,如莲卸花,怎生缠得些儿大?柳条儿比来刚半扠。他不念咱,咱何曾不念他!

倚着门儿,私下帘儿悄呀,空教奴被儿里,叫着他那名儿骂。你怎恋烟花,不来我家?奴眉儿淡淡教谁画?何教绿杨拴系马?他辜负咱,咱何曾辜负他!

被冷落了这么久,潘金莲“每日门儿倚遍,眼儿望穿”,盼着西门庆到来,就是不见个影儿。单相思也没用,差王婆到西门庆家去,看门的知道是潘金莲叫来的,多不理她;又叫武大郎遗女去街上寻,小女孩胆小怕事,怎敢上门询问。这搞得潘金莲急火攻心,暴躁易怒,把气全部撒在女孩子身上,哕骂在脸上,命令她跪在地上,饿到晌午,又借口少了一个蒸饺,剥去身上的衣服,拿马鞭抽了二三十下,屈打成招,最后拿指甲在女孩脸上掐出几道血口才饶了她。真是狠毒啊!最后,自己在门口看到西门家的小厮玳安,赶紧询问情况。才知道西门庆最近忙着妻妾嫁女,早把自己给忘了,听到他最近又娶了一房妾,更是“由不得珠泪儿顺着香腮流将下来”,写了一首《寄生草》,词曰:

将奴这知心话,付花笺寄与他。想当初结下青丝发,门儿倚遍帘儿下,受了些没打弄的耽惊怕。你今果是负了奴心,不来还我香罗帕。

叠成一个方胜儿,交玳安转交西门庆,最后也是石沉大海。这里不得不佩服潘金莲,书中写她须臾便写成这首词,虽然词读起来不甚文雅,但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作为一个普通的底层妇人,能有如此才情实属难得,搁现在多数人也写不出来,更不用说须臾写成。

潘金莲挨一日似三秋,又过了一月有余,某晚,安排酒食请王婆吃,席间拔下来头上一根金头银簪子,央王婆往西门庆家请,最后王婆在路上看到了西门庆,那时西门庆正在院里宿醉未醒,骑着马醉眼婆娑,前仰后合,婆子赶紧拉住马绳,将西门庆拉往潘金莲家。

这段描写较为平平无奇,无甚大波动,却也写尽潘金莲被冷落之后的相思之苦,写尽了一个市井妇女的偏隘与狠毒,这与书首所描写的人物形象开始有所不同了,我们正是在这样不动声色的描写中,慢慢体会到人物形象越来越丰满。

西门庆来到潘金莲家,妇人“就象天上掉下来的一般,连忙出房来迎接”,第一动作就是调情,“大官人贵人稀见面,怎的把奴丢了?一向不来傍个影儿!家中新娘子陪伴,如胶似漆,那里想起奴家来” !西门庆便发誓“我若负了你,生碗来大疔疮,害三五年黄病,匾担大蛆叮口袋”。第二动作就是娇嗔,“妇人见他手中拿着一把红骨细洒金、金钉铰川扇儿,取过来迎亮处,只一照——原来妇人久惯风月中事,见扇上多是牙咬的碎眼儿,就疑是那个妙人与他的——不由分说,两把折了。西门庆救时,已是扯的烂了”。第三动作是殷勤,“妇人向箱中取出与西门庆上寿的物事,用盘盛着,摆在面前,与西门庆观看。却是一双玄色段子鞋;一双挑线香草边阑松、竹、梅花岁寒三友酱色段子护膝,一条纱绿潞袖水光绢里儿、紫线带儿、里面装着排草玫瑰兜肚;一根并头莲瓣簪儿。簪儿上钑着五言四句诗一首,云:'奴有并头莲,赠与君关髻。凡事同头上,切勿轻相弃。’西门庆一见,满心欢喜”。潘金莲的这一切动作似乎是提前预演好的,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而且效果显著。这是潘金莲的能力所在,惯使风月,哪个男人能挡得住?

接着作者笔锋一转,写到了武松。在这里,只是一个引子,为接下来的高潮剧情设下了一个伏笔。话说光阴迅速,自武松领知县书礼驮担,到东京朱太尉处交差, “回来却淡暑新秋,路上雨水连绵,迟了日限”(张竹坡旁批:方知王婆遇雨之妙),神思不安,就差了一个士兵先回预报知县,并寄了一封家书给哥哥武大。士兵回来寻武大家投信,却被王婆诓去,交给了金莲和西门庆,吓得二人慌了手脚。当然,王婆自有妙计,三人商议,决定八月初六百日一过,请僧烧灵,初八日晚,娶妇人家去。此所谓“幼嫁由亲,后嫁由身,古来叔嫂不通门户”,武松也是无办法。

八月初六,西门庆拿钱叫王婆请了六个僧人,在家做水陆道场,超度武大,晚夕除灵。众和尚见了武大这个老婆,一个个都迷了佛性禅心,关不住心猿意马,七颠八倒,酥成一块”。词话本作者在此处引经据典对僧人进行了一番嘲讽,讽刺的意味十足,绣像本删去了,干净了许多。

中午时分,众和尚回寺庙吃斋回来。此时的潘金莲和西门庆正在房间里饮酒作乐,两人分别已久,特别是潘金莲,对西门庆可谓是望眼欲穿,时下又有酒助性致,两人就在房间里行起事来。一个和尚走到仅隔一道板壁的窗下水盆里洗手,“忽听见妇人在房里颤声柔气,呻呻吟吟,哼哼唧唧,恰似有人交媾一般。遂推洗手,止住脚听。二人的房中美事,皆被一个小和尚听得不亦乐乎。后来这件事在和尚里面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知妇人有汉子在屋里,不觉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值得一提,作者在这里写这一段和尚听淫烧灵,并非插科打诨或者无稽之谈,而是通过对明末社会各界人物的描写,丰富了小说的世代面貌,是有其深意在的。纵观整部小说,有对市井普通百姓的描写,也有对富商及官人等上层社会的刻画,这一段对僧人的描写,无疑是丰富了整个社会面貌,因此我们不难猜测,这一段情节的加入,作者对明末社会的黑暗与衰败是有着一个深刻而整体的认识。

正是:果然佛法能消罪,亡者闻之亦惨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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