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颢,袁凌,与其他无力无声者

同一个2015。

2015年春,42岁的袁凌为了新书开始全国各地跑,四年时间,跑了21个省市和自治区,采访了140多个孩子。

2015年冬,21世纪传媒股份有限公司总裁、44岁的沈颢,因敲诈勒索罪、强迫交易罪、职务侵占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四年。

同样四年之后的2019。

袁凌的新书《寂静的孩子》于2019年出版,引起了全社会对于一群被忽略的孩子、一种被忽略的生活的审视。

沈颢于2019年刑满出狱,狱中所著诗集《人间情书》出版发行。诗人沈颢、囚犯沈颢、写出《总有一种力量让我们泪流满面》新年献词的沈颢,让人们重新反思理想与现实的距离。


在传媒圈里,袁凌的名号远不如沈颢。如果不是最近几天一个新媒体大号刊发他的人物采访和《寂静的孩子》新书推荐,估计没几个人知道他。

袁凌现在的身份标签是非虚构作家,似乎比之前特稿记者的标签更能唬人一些。

做记者期间,袁凌以写新闻调查类稿件成名。在纸媒辉煌的那段时月里,他是《新京报》深度报道部的主笔。那时,新闻尚且崇高,做新闻调查类记者又尤其受到额外尊重,他们在某种意义上代表着正义、良知与真相。在新媒体盛行的当下,人人都可以成为真相的发言人。真相廉价时代,新闻调查这种出力又不讨巧的工种势必式微。

费时费力费脑费钱,还要冒着各种隐藏危险整出来一篇报道,阅读量与受关注度远远比不过守在电脑跟前,根据《小欢喜》写一篇婚姻真相,或者根据梁静茹离婚写一篇爱情真相。

也别为新闻调查记者哀叹,我们应该为整个纸媒哀叹。说哀叹都矫情。凡落寞,凡消亡,一定有落寞与消亡的理由。自然更迭,物竞天择适用一切事物。我们总是哀叹过多,学不会接受和向前看。这也跟我们从不把变化更替当成一种财富的文化有关。

袁凌的可贵在于他的视角。无论是以前做记者,还是后面当作家,他的视角脱离了社会上的中心人物,对准社会底层的小人物,对准游离于主流以及体制之外的边缘人。

我们谁也无法确定生活的真实性究竟是怎样?但所有那些吸引了过多焦点的中心圈层,或多或少都有矫饰、做作、夸张与表演的成分。小人物不会演,没有观众的无声者与无力者都不会演。所以,袁凌这样的视角应该距离真实更近一些。

《寂静的孩子》记录的是140个孩子背后的破碎家庭。140个家庭代表着140个切面,这140个切面,是陌生的,是只会追着热点事件和明星人物的朋友圈所摒弃的。当然,即使想覆盖,也未必覆盖得过来。

中国太大了,生活太大了,总有一些寂静的发生不为我们所听所见。

太寂静了。寂静到让人们觉得生活的主体只有朋友圈的喧嚣,自带流量的中心人物,以及中产、准中产们的烦恼与自拍。对于袁凌书里140个孩子和他们背后的家庭而言,绝大部分都不会经历类似《小欢喜》里面几个家庭所面临的那些问题或者焦虑。不会经历不是因为他们运气好,是根本没机会也没资格经历。

出于信仰也好,出于情怀也罢,袁凌觉得“在我们的世界,他们的生命不该如此寂静。”

他要替这些“无声者发声”。

这让袁凌与1999年的那个“让无力者有力”的沈颢交叉到了一起。


沈颢,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如果没有进入媒体圈,以其才气,会是个不错的诗人。

让沈颢声名大噪的是1999年刊发于《南方周末》的新年献词。

“愿阳光打在你的脸上”、“没有什么可以把人轻易打动,除了真实;没有什么可以轻易把人打动,除了正义的号角”、“让无力者有力,让悲观者前行”、“总有一种力量让我们泪流满面,总有一种力量驱使我们不断寻求正义、爱心、良知。”

这些激荡人心、充满人性关怀的话语不但打动媒体从业者,也打动各个圈层的人,尤其那些默默无声的大多数。自此,《南方周末》的新年献词成为一个标杆,成为一种象征和等待,20年延续至今。一些人等待南方的新年献词类似于另外一些人等待春晚。

28岁的沈颢,借着这篇新年献词,成为大神级人物。

现在回看那篇成为传奇的文章,太文学性,太多理想化与悲天怜人情怀类的东西。现在的新媒体没人这样写,现在的套路基本是“一个事实+金句”,要不就是“我朋友我同事的经历+金句”。所有的金句,都指向各种道理与真相。而且你会发现,生活里这些数不清的道理与真相是很容易被发现被揭示的,通过一部电视剧,或者通过一个明星动态,就能炮制出无数关于人生真相的文章来。

这样的写法也才有市场。没人在乎你写得好不好,我只在乎自己读得爽不爽。

2003年之前的沈颢,是那个坚持新闻理想、正义良知的沈颢,是那个“让无力者有力”的沈颢。

2003年始,沈颢开始担任21世纪报系发行人,2008年更是任职21世纪传媒股份有限公司总裁。

金钱没有固定的主人,理想也没有。位置的变化,会让理想跟随着发生变化。一个单纯媒体人的沈颢,与理想是相互拥有的;一个媒体经营者的沈颢,很难判断。

作为一个媒体经营者,很难纯粹起来。要生存,要发展,要养活一大摊子人,必然陷入各种利益纠缠当中。利用媒体的影响力获取经济利益,有偿报道,利用负面新闻压榨广告主,这些在媒体圈根本不是秘密,大家都在做。也许沈颢运气不好,也许他做得过了头,最终引来四年牢狱生活。但回过头看,在他那样一个位置上,传媒公司总裁的沈颢,单纯靠着写新年献词,单纯靠着新闻理想是不可能让一个传媒公司吃饱壮大的。

当然,犯罪没有借口。我们只是试图在理想与现实之间,找到一个生存的平衡点。当年的沈颢没有找到。现在的许多传统媒体人似乎依然没有找到。在那样一个生存环境下,沈颢能够救自己的方式只有一个。

选择后退。

袁凌后退的很及时。他在升任新浪新闻中心副总监时选择了撤退。他不是怕犯罪,他是担心太安逸了会毁掉动力。于是这才有了今日的非虚构作家袁凌,也才有了《寂静的孩子》这本书。

四年的牢狱生活,一切荣耀与光环褪去,沈颢又回归到那个文人气息的沈颢。从狱中所著诗集《人间情书》里,依稀能看到1999年的那个年轻人。

地位、权利、名利,很容易改变一个人的初心。上路之始,沈颢与袁凌的视角都是关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关注被忽略的大多数。他们一个是“让无力者有力”,一个是“让无声者有声”。

可当将来的某一天,当他们自己成为中心时,又能否保持初心?沈颢已经给出了答案,凭借《寂静的孩子》正在向中心靠拢的袁凌呢?

别猜,人性这东西禁不住猜测。

九爷:小小水果商,城市蒙面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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