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裂缝(第四章)

如果资质平平,没天赋没背景被靠山,只凭借努力,能否在这座城市获得幸福生活的机会与权利? 

跟云上木业的会议开得很顺利。云上木业大老板提前打了招呼不参加,所以路远东也没来,由云上二代接班人接待陈佳宇杨忠诚一行。

接班人是个二十多岁毛头小子,穿着牛仔裤和T恤衫就出现在会议室。不过人倒爽快,也有跟年龄不相称的稳重,除了执行过程中关于云上木业配合问题有一点疑问,其他都一遍过。

乘坐电梯到达地下停车场,吴晓青说今天这么顺利,怂恿陈佳宇请吃午饭。富二代也跟着起哄,说他知道附近有一家意大利菜特好吃。

“行行,就去吃意大利菜。今天这血该我放。”

听陈佳宇那口气,好像这个业务主要功劳在他一样。实际上昨晚只是换了几张图片而已。杨忠诚花了一周时间把云上木业几年的企业内刊翻了个遍,又去门店守了好几天,观察走进来的顾客,甚至与两个成交的聊了聊。他自认为这次对云上消费群把握很精准。云上接班人的反馈也证明了这一点。

但陈佳宇说他请客,该他挨宰,加上吴晓青、富二代两个吹风点火,让杨忠诚觉得不舒服。他本想说“我来请”,这样就会明示这个案子我杨忠诚才是主角,主要功劳在我。但这个话一进电梯时说才行,眼下这个当口讲会很怪,抢功动机太明显,显得不大气。还有一点,他不知道去的这家意大利菜消费怎样,凭直觉应该不便宜,请一顿估计会让他骨头疼。

可就这样不声不响巴巴跟着去吃,他又心有不甘。

吴晓青察觉到杨忠诚一丝不对劲。去意大利餐厅路上,吴晓青嘻嘻哈哈道:“这次就陈经理请,过几天发奖金的时候再宰杨哥。这案子杨哥倾尽全部心血,连着加班几个晚上不说,都微服私访了都。估计发奖金的时候,杨哥发最多。”

“对着对着,这案子老杨功劳最大,我只是把握了一下大方向。到时候我一定跟路总说明情况,让他把奖金多发点给老杨。”陈佳宇轻拍了下真皮方向盘。

“我不管谁请,反正必须算我一个。”富二代回头朝吴晓青挤眉弄眼。

“朝我抛媚眼没用,是陈经理与杨哥请客,你要跟他俩献殷勤。再说你啥山珍海味没吃过,还留恋这点小鱼小虾啊?”

“这你就不懂了,自己买单的大餐永远比不过别人请客的小菜。”富二代继续扭着头朝吴晓青坏笑。

“必须算上啊,我现在要讨好你俩,后期执行离不开你们两个主要劳动力。”杨忠诚打着哈哈讲。

被吴晓青这么一搅和,功劳主次一下子变得明朗,他也心情愉悦起来。

杨忠诚从没吃过意大利菜,又羞于明说,就故意装作看手机,余光观察富二代动作,看他怎么吃,自己就有样学样跟着怎么吃。

期间说到云上木业接班人,吴晓青说看那穿着打扮也不像富家子弟啊。富二代咽下一口菜,翻着白眼问看到那小子戴的手表没?

“就那块表,没个七八十万拿不下来。”

陈佳宇撇了一下嘴,点了点头。

吴晓青砸了砸舌头,不无嫉妒地说:“七八十万……给我的话就不用愁首付了!人家才是一块表……哎,人跟人真是不能比。”

说着话,吴晓青电话响起。

“哎可别怪我没提醒,多人吃饭接电话可是大忌,指不定遇上个话痨,电话打完菜都没了。”富二代开着玩笑。

“这有啥,吃完了我再让陈经理重新点……喂妈,咋了?……什么,什么时候摔的?严不严重?……住在县医院是么?……行行行,你别急,我马上订今天的票,你先让护士帮你……行行,我知道了,你别急,我晚上就到了……别急啊,我先挂了去买票。”

随着挂掉电话,眼泪就从吴晓青画着淡妆的大眼睛里滚落下来。也顾不上妆有没有花,她边用手机订票边跟其他三个愣住的男人介绍情况。因为一直不断抽泣,让她的手也跟着一抖一抖的。

“我妈中午买菜把腿摔断了,被好心人送到医院……我家就我一个孩子,我爸又去世的早,我妈除了我没人可以依靠……这都什么事!”

下午三点半有趟去吴晓青老家的航班,经济舱已经没票,吴晓青没任何犹豫买了张商务舱。其余三人也缓过神来,陈佳宇说他先送吴晓青回家收拾行李,一会儿直接送去机场。在车上跟行政部请个假就好。

杨忠诚不知能帮上什么忙,只说一句:“别慌别急,需要钱了就吱一声。”

“对对,需要钱了就吱一声。”富二代跟着附和。

当晚九点,吴晓青到了老家县医院。妈妈见是吴晓青推开病房门,眼泪就开始掉。

“哟哟咋还哭上了,我这不回来了么。放心,天塌不下来……”明明自己刚听到消息的时候哭哭啼啼,但现在吴晓青又特坚强。

“赶紧给我拿便盆……”母亲指着床下。

伺候着母亲吃过饭,也睡不着,娘俩就聊上了。

“以前吧,看着别人兄弟姐妹的尽管羡慕,但并不觉得自己一个有什么不好,因为没人跟我抢吃抢穿。今天中午接到你电话时,才觉得难,一个孩子太难了,遇到啥事没人商量也没人指望。你看,你这一摔,只能把我从上千公里的地方拉回来。如我回不来,你这大小便都没法解决。你也真是,都啥时候了,还顾忌你那为人师表的脸面……你跟我爸当年怎么就不能再生个二胎?”吴晓青边剥着橘子边说。

“那是想生就能生的么?那时计划生育多严苛,我跟你爸又都是教师,生二胎是要被炒鱿鱼的。现在国家倒是鼓励生二胎了,听说生了还给奖励。唉,人这辈子,你都不知道被什么掌控又被什么改变。”母亲叹了口气,说话依然带着教师腔调。

“可我工作咋办?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你这摔这么严重。要不到时候我雇个保姆吧。你也是,大中午的出去买的什么菜?”吴晓青话里带着埋怨。

“昨晚做的饭菜有点多,我一人吃不动,今天的早餐午饭就接着吃昨晚剩下的。我中午是出去买今晚的菜的。一个人吃饭,买菜都没个规律,唉。”不知啥时候开始,母亲讲话总喜欢唉声叹气。

吴晓青也猛地发现母亲孤单得可怜。她察觉到自己刚才的自私。

“行了,也不是薪水多高的工作,不行就辞了,我借着照顾你的时间也好好陪陪你。这么多年把你一人孤零零丢家里,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没有我这个女儿呢。”吴晓青这次话里带着痛快劲。

“别辞职,等过几天我能够大小便自理了你就回去,我喊你舅舅过来做做饭就行。你不是要买房子么,那更不能丢了工作。本来我是不太赞成你现在买的,最好是找到结婚对象后,两个人一起买。不过后来想想,买了也好,你那城中村的房子不能住太久,太久了会影响你对生活、感情的理解和判断的。环境太重要了,尤其你又是女孩子。我这里还攒了些钱,反正早晚都是你的,不如拿去给你买了房。”母亲也来了精神,讲出的话透着一个做了多年高中语文老师的水平。

“我说咱能不能好好唠嗑,能不能不这么书面语啊,还当自己在上语文课呢?放心哈老太太,你的存款已经在我的计划内了……不过用不了太多,我大学毕业工作到现在也没啥大花销,多少攒下一些,您帮我凑一点,买个小户型小产权房应该没问题。我实在是不想再搬家了。”

吴晓青在深圳呆了六个年头,搬了五次家。

三次因为换工作,距离太远。

另外一次因为房东老头总是隔三差五来敲房门。理由奇奇怪怪,要么是通知用媒体热水器洗澡要保持通风,要么是楼下漏水,上来查看是哪里裂了。有两次又说房门开关太响,拿了个螺丝刀和锤子上来扭扭敲敲。可房门开关依然吱吱作响。很多明明可以一个电话讲清楚的事,他非要上门来说。

吴晓青白天上班不在家,他就晚上来,搞得吴晓青常常需要在睡衣外再套上衣服去给他开门。

有天早晨上班,恰好遇到楼下邻居出门,她就打了声招呼,顺嘴问了句屋里前段时间是不是漏水了?她就住楼上,造成不便请担待。

结果那邻居说没漏水啊,他们在这里住了两年多,从没漏过水。

第二天,吴晓青就请假找房子搬走了。

还有一次是因为楼板隔音太差。常常半夜到凌晨时间段里,从楼上传来奇奇怪怪做男女事才有的声音。最初,吴晓青以为是热恋男女或者新婚夫妇,正处于对对方身体的迷恋期和探索期。可那声音每晚都有,从她搬进来多久,就连绵不绝了多久。

她实在忍不住,几次上下班时候抬头看向她所在房间上面一层。只见阳台挂满衣服,棕褐色窗帘一直拉着,不管她早晨看还是晚上看,都没见那窗帘拉开过。

那声音听多了对神经是种折磨,吴晓青也实在好奇楼上住了对什么品种的男女,咋对那事完全没克制,这得需要多好的身体?

有天早上出门上班,她没下楼,蹑手蹑脚去了楼上。每晚发出交配声房子门口鞋架上,摆满高跟鞋,从鞋子尺码看,不止一个女人。奇怪的是没有一双男鞋。她这才想起当时阳台上挂满的衣服好像也全是女人的。

吴晓青瞬间明白了这个房间住的是什么人。一周后,找好房子搬了出去。

吴晓青倒不是嫌脏,主要那声音受不了,戴上耳机都没用。关键都是职业选手,这噪音并不会因为欲望减少而降低频次,所以她只能选择搬走。也怪楼板隔音差,以及几个姐们喊叫得太敬业。

吴晓青在现在房子已住小两年,临街,有阳台,是她住过最好出租屋。她也努力修饰,甚至不惜冒着被当成小姐风险养各种植物。如果不是对门住进来一对卖鱼夫妇,她不会这么早下定买房决心。

对门原来住了一家三口,夫妻两个在同个工厂上班,儿子读幼儿园。他们在这间一室一厅里住了十年,恋爱,结婚,生子,抚养儿子,到儿子读幼儿园大班,全在被嘈杂与骚动包围的五十多个平方里发生。

工厂工资不高,熟悉之后的一次周末聊天里,女主人说加在一起刚过万,除去房租、日常开销、孩子花费,一个月剩不下多少。女主人说这里工资看似比老家多个两千多块钱,但并没存下什么。“本来一直寻思在这样大地方,看看有没有更好机会多赚点钱,结果一晃十来年就过去了。机会也没等到,钱也没存多少,都这里赚这里花,估计回老家时候,除了人啥也带不走。不过也怪我跟我家那口子都太老实,估计机会来了我们也没看到,也抓不住。”

那时,女主人就说孩子马上要读小学,他们户口都在老家,这里公立进不去,私立又太贵,为了孩子上学,他们要打道回府。

过年前,他们果真搬走。吴晓青竟有点舍不得。虽日子清苦,但不影响这对夫妇谦恭有礼,每次碰面必笑着打招呼,有啥老家土特产寄来,都送吴晓青些。小孩子也收拾得干净整齐,即便全身上下都是地摊货。吴晓青搬了几次家,与众多人为邻,这是让她感觉最舒服的一家子。让她主动给邻居孩子买玩具的,只有这家人。

那年正月初六,对门就租了出去。这里房子从来不愁租。

一对卖鱼夫妇,带着五个孩子和孩子奶奶。吴晓青直到搬离都没搞明白,一个一房一厅里,如何住进这些个人?他们是怎么睡觉的?

五个孩子几乎隔一两岁一个,大的不大,小的不小。白天吴晓青不在家还好,晚上回来,几乎必看到有孩子赤脚站在楼道里吵闹,或者哭泣。

楼道里全是鞋,也不摆摆整齐,大人的孩子的乱七八糟哪哪都是。吴晓青门前也被霸占。她每天开门,都要提前用脚把鞋子朝对门划拉划拉。

夫妻俩早出晚归卖鱼,奶奶在家照看孩子。说是照看,其实只管买菜做饭,洗衣拖地,其他就任由孩子自己搞去。吴晓青有时忍不住想,估计哪个孩子没吃饭奶奶也不晓得吧。

乱一点,孩子吵一点,吴晓青都能忍受。门一关,还是两个世界。她忍受不了那对夫妻吵架。

跟其他夫妻吵架拌嘴不同,这对喜欢摔东西。这个摔个碟子,那个就摔个碗;这个掀桌子,那个就砸茶几。边摔边骂。男骂女像骂世仇,女骂男像骂孙子。每到这时,整栋楼都砰砰响。因为大多都是晚上吵,吴晓青几乎躲不掉。有两次听着对面的咣当声和孩子凄叫,她差点报警。

吵过后几天里,孩子奶奶开始断断续续买回被摔烂的厨具家什。

下次再吵再摔,奶奶又买。就此循环。

吴晓青有时也揣测,卖鱼是不是很赚钱?他们这样摔了买,买了摔,竟然还能养活五个孩子?

但更多是想到自己的委屈,堂堂统招一本毕业,竟然每天在这地方吃饭睡觉,以后也可能在这地方恋爱结婚生子。想想就觉得憋屈,可怕。

也许妈妈说得对,在这样地方待久了,是会影响对生活的理解与判断。

(明天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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