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专栏 | 墨舍栖心:穿过岁月的围墙之六
大伯
文:墨舍栖心 / 图:堆糖
我对大伯是没有好印象的。记忆中的大伯是“半吊子”。所谓“半吊子”就是指脾气坏,不讲理的那种。
大伯就属那类。
打记事起,常会目睹大伯不是和妈吵架,就是骂大哥,二哥,再就是欺负邻里。那时的我,对于大伯是恨的。恨他欺负我们家,欺负善良的母亲。
那时姊妹多,父亲在学校教书,家里除了能挑事的大哥,其他姊妹都还不经事,不扛事。那时二哥也是孩子,我是老幺。对于气势汹汹的大伯挑衅,除了怕,躲,逃,牵着母亲衣角吓得嗷嗷大哭外,实在没有回击的勇气,只有在心里暗暗诅咒,希望老天开眼惩罚大伯。
每每遇到这种情况。柔弱的母亲也常常胆战心惊,浑身哆嗦着,庇护着我们。她不会吵,不会骂,只会哭,哭,成了母亲击败大伯的有力“武器”,僵持到最后,大伯冲天的火气渐息,沉默替代了原谅。从这点看,大伯本性还不算十分恶劣,人性还在。良心未泯。
受了委屈的母亲,从不在父亲跟前抱怨,更别提煽风点火。几十年相处下来,倒没见弟兄俩兵戈相见。偶有口舌之争,败阵的总是大伯。父亲以理服人,会让大伯偃旗息鼓,认为父亲说的对,从此倒是对他这个弟弟多了几分敬意。尽管如此,但我幼小的心灵里却埋下一颗“恨”的种子,以至于每年春节姊妹相聚,提起大伯时依然恨得牙齿痒痒。想起大伯的种种劣迹,总难云淡风轻。
那时大伯在我眼里就是“瘟神”。姊妹五个只远远瞧见大伯迎面走来,会如老鼠见猫,躲得远远的。实在避不开,就溜着墙根走。低着头,边走边偷眼,目测和大伯间的距离。不敢靠近半分半毫,不敢抬眼看大伯的脸。
童年的记忆中,那条长长的胡同是挥之不去的“阴影”。那是大伯,堂伯和我们三家的公共“交通”要道。
说起这条胡同,百十米,却九曲连环。拐三拐才能抵达我家。
从胡同入口处向北走约四五十步,左转。南边是叔家院墙,也算是胡同围墙。北边,一大空院子,尽头是三米多高的围墙,是公家戏院围墙。空院子堆着大伯家的柴禾,有红薯窖,有两棵粗壮的梧桐。
梧桐树树龄大概比我年龄都长,那树身两个人合抱不过来。夏天光临时,蓊蓊郁郁的枝叶,密密匝匝,紫色梧桐花一串串,枝叶间招摇。蜂儿,蝶儿就循香而来。一来就热闹非凡。树下是牛儿们的栖息场所。一片荫凉,让牛儿惬意地闭上眼,半蹲半躺,懒洋洋享受着静谧时光。牛尾偶尔鞭子样的,抽打着骚扰它们牛虻。
偌大的空院,只有一所老三间房子。灰砖灰瓦,墙壁斑驳。那是老铁爷爷的三间小瓦房。南山墙碎砖块堆砌的茅屋,有一棵粗壮的棠梨树。那棵棠梨树是老铁爷爷的最宝贵的“财产”,只要他在家,他是不许我们祸害棠梨树的。只把棠梨果子摘下来给我吃。看着我们吃,他那苍老的脸上皱纹就会舒展,没牙的嘴就乐呵呵地笑。
左转向西,便看到堂伯家。门楼低矮,两扇木门牢牢地把四季风景关在院内,总有结着枣子的枣树不甘寂寞,探出围墙招惹我们这群小馋猫。有时院门大开时,我们更是肆无忌惮地溜进去,“偷”枣子吃。大娘见了,不但不骂我们,还给我们每人摘一大兜,装不下,就撩起衣襟兜着美滋滋地跑了。
走二三十步再右转,就是我家和大伯家的领地。我们两家共用一道门楼,有高约一尺的门槛。穿过门楼,左边是堂伯家房屋山墙,右边是大伯家东院墙,院墙拐角处大伯栽一棵挺拔的榆树。
这紧要“关卡”必然成了口舌之战的导火索。仅容一辆拉车通关的要道,要拐弯途径大伯家再到我家的确是个难题。稍不留心,伤着榆树皮毛,大伯就会吹胡子瞪眼,这样的事情几乎成了大伯挑衅的口实。
就有那么一次,二哥拉着架子车,疲惫地从地里回来。又累又渴赶得心急,转角处不小心就碰破了榆树皮。当时恰遇在院子里吃饭的大伯,偏巧撞见这一幕。他放下碗筷就把二哥拦下了,牛眼瞪得溜圆,似乎要把二哥生吞了去。
二哥见状,打算开溜。不想却被大伯的“”铁钳”一把抓住,狠狠地在屁股上揣了一脚。二哥那个撕心裂肺地嚎啊!惊得厨房劳作的母亲,跌跌撞撞跑出来,跑到“事故”现场。二哥边挣扎边嚎哭,见母亲来,哭声更痛。母亲忙跑过去央求大伯:
“他大伯,你别和娃一般见识,再说娃也不是故意撞的。”
大伯听母亲这样说,倒觉得母亲是在说他的不是。放下二哥,转头看向母亲,双手叉腰理论起来。母亲吓得哆哆嗦嗦,边后退边推着二哥往家跑。躲在母亲身后的我,吓得浑身哆嗦,拉着母亲衣角,一双充满敌视的眼睛,喷出火苗,若有特异功能,那两束光,必然如激光,能瞬间让大伯消失。
母亲因怕我们受委屈,不敢恋战,丢了架子车,庇护着我们往家急走。拉扯着我的手分明在哆嗦,在战栗,在假装坚强。
这时大伯返身回去拿了一把菜刀要去劈架子车,赶巧父亲从学校回来,知道了原委,就好声好气说大伯。说得大伯自知理亏,悻悻地转头回去,一场风波才算平息。
大伯和街坊四邻斗气更是家常便饭,好斗是他的“天性”,就连爷爷也拿他没招。遇到这么一个儿子,爷爷只有躲着,忍着,让着的份,从不敢在大伯面前拍桌子。
在大伯家吃饭爷爷从来没有发言权。一张桌子爷爷只占一角,侧转身,端着饭碗,不敢正眼瞧他的大儿子。就算饭菜再不对爷爷胃口,爷爷也不敢发一言。只有在我家爷爷才能找到“太上皇”的尊位,说一不二,老妈只有顺从的份,不敢忤逆。
大伯对外人冷脸,对自己家人也没热脸子。特别是对大娘。
一次不知何故,大伯操起一根棍子,从家门大步流星追赶前边小跑的大娘。可怜那三寸金莲,那会儿派不上用场。大娘满是皱纹的小脸,吓得煞白,边抱头跑边喊“打死人了,打死人了”,声音凄凄惨惨。惨烈叫声被长长的胡同吞没。在这当儿,恰巧遇上父亲,大娘紧跑几步,躲在父亲后边。
那时身强力壮的父亲是有力气和大伯抗衡的。他拦腰抱住大伯,夺过棍子,绷着脸,眼睛直瞪着大伯,厉声吼:
“多大岁数了,多大岁数了,丢不丢人?六七十岁的人了,还跟孩子一样的!”
父亲这顿吼是凑效的,大伯顿时偃旗息鼓,挣脱开父亲的手臂,捡了棍子转头悻悻往回走,大娘这才幸免于难。
大伯家儿媳妇来我家串门,说起公公,最常用的词就是“半吊子”。小时候不懂半吊子为何意?渐渐长大了,懂了,大伯的半吊子脾气似乎也有所收敛了。
晚年的大伯见到我们姊妹几个,也学会了和颜悦色。但童年时的心理阴影是抹不去的,以至于他再怎么和颜悦色,也无法让子孙们靠近。应该说晚年的大伯是孤独的。
特别是前年大娘辞世。大娘辞世后,大概不到一个月光景,大伯就“追”了过去。大伯的死很离奇。我知道大伯身体一向健朗。从记事起从没听说过他害病,偶有头疼脑热,一碗姜汤一喝,睡上一觉就会精神抖擞。只是这次“离奇”的死,的确有点儿扑朔迷离。听村里人说,大伯是活活把自己饿死的。
大伯的死,的确让人匪夷所思。按理说大娘和大伯的婚姻并没有什么感情基础,一辈子吵吵闹闹,他不会选择追随她去。然而事实却出人意料。不曾想大娘“走”了后他却不肯独活,最后的日子,硬是咬紧牙关,水米不沾,活生生饿成皮包骨头,随了大娘而去。
想想,所有的恨,仿佛在大伯“走”那一刻,都冰释前嫌。还有什么不能原谅,不可原谅的呢?人这一辈子,活着是来恨的吗?我想不是。毕竟他是你的亲人,骨子里流淌着同一祖宗的血,骨肉相亲,怎么着也恨不起来。年龄越长,越能说服自己学会原谅,学会释然。
毕竟大伯一去不回,空余恨给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