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月报】曹友伦: 酒王(短篇小说)

酒王

文/曹友伦

孙大胜是青石村的的乡村医生。

孙医生医术好,在周围很有名气。他不但看病神奇,还有一个医嘱很特别,就是每当给患者治病后,总要嘱咐上一句:不要喝酒呀!而他自己却不听自己说的话,真可谓是嗜酒如命!因此,他的医嘱病人听了也只是付之一笑,没有人当回事。

孙医生喝酒和他的医术一样有名,在村子的饮酒圈里,可称得上是名副其实的酒王。

那时候,乡村医生还叫赤脚医生。赤脚医生除了看病,当然还要赤了脚下田干农活。孙医生不但看病很神,下田干活也是一把好手。他力气大,又好喝酒。青石村的村民都知道西游记里有个很有本事的猴子,因为醉酒大闹天宫,后来又自封为齐天大圣。为此,村里人就把大胜叫作大圣了。

但大胜和大圣的性格脾气竟然毫无相似之处。大胜虽说生在农村,却斯斯文文的,一点也没有猴子的泼皮劲。唯一和大圣能扯上点边的,就是也能喝。不论二锅头、还是金坛子,到了他面前,就好像都成了白开水,不管是杯也好碗也罢,他端起就喝。大胜活了五十多年,在酒字上还真没碰到过对手。

村子里还有一个能喝的角色叫肖三,因为肖三长得瘦小,村里人就都叫他小三子。数一的酒王是大圣,他就只能屈居老二了。小三子却一直为这酒王的名号耿耿于怀,总想着和大圣pK一下。胜了大圣,他不就是名副其实的酒王了?

大圣虽然嗜酒如命,可看病却从不马虎。那时农村的卫生室医疗设备极其简陋,看病主要靠“望问闻切”。大圣尤善“望”和“闻”。他的眼睛不大,但目光如电。病者经他一望,大概的诊断就出来了。于是村里有人就传言说:大圣的医术是得了齐天大圣真传的。

大圣有条爱犬叫阿黑,每逢大圣喝酒,阿黑总是卧在身旁陪伴。大圣爱狗胜似爱酒,他把阿黑看作二郎神的哮天犬,和它每天都形影不离,从没分开过

再说小三子,他生在农村,虽然脑子活络。可到了田里,小三子就一点也不活络了,虽然他也和村民们一起干活,却是要力气没力气、要把式没把式,就常倚着锄柄打盹儿。就是真干起活来也是偷工减料,甚至干些损人利己的缺德事。而最后,他干的损事却总被大圣逮住。

大圣不好惹,更爱管闲事,他常把小三子整得下不了台。小三子自知理亏,又身小体弱,论动武,绝不是大圣的对手。因此,他心中虽然火冒千丈,却也不敢发泄,他自知明着斗不过大圣,就使阴招。

有一次,小三子邀请大圣到他家喝酒。大圣觉得奇怪,平日里他和小三子话不投机,干农活又总和他过不去,他怎么会请自己喝酒呢?大圣实在想不通,但最后人还是去了。

大圣到了小三子家,见酒是二锅头,菜是酱狗肉,觉得还对口味,就拉张凳子坐了下来。刚开始,两人还是浅酌慢饮着,小三子见大圣几杯老烧下肚,依然面不改色话不乱,不由得就焦躁起来,便执意要和他碰杯。

大圣这时才明白,小三子原来是和他斗酒来了,他是不服我这酒王啊。

大圣向来不与人斗酒,更加厌恶碰杯。他说碰杯无异是牛饮水,很难品出酒的真味来,但现在见小三子一仰脖子干了,大圣也就来了气,这不是明摆着和我挑战吗?难道我老孙还怕你不成?就也一口干了。此后两人都无话,你一杯我一杯地对着干起来。但酒还没干过五杯,小三子就趴下不动了,口中还叨叨不停地喊:酒王,我是酒王!我是,酒王!

大圣虽然斗酒得胜而归,却不知为啥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回到家,又没见到阿黑摇头摆尾地前来迎接,心里更觉郁闷。郁闷中又觉得不安,这可是以前从来也没有过的事呀。于是,就到处找狗。后来在屋后发现一滩黑血,就循着血迹一路追踪,这一追就追到了小三子的家门囗。

这时,大圣才明白,原来刚才和小三子斗酒吃的下酒菜,竟是他的爱犬阿黑。一想到乖巧机灵的阿黑,他的胃里不由得翻江倒海起来,几番恶心以后,就把刚才吃的酒肉一股脑儿都倒将出来。

大圣怒不可遏,这时,他平日的斯文气全抛到脑后去了。借着酒性,大圣敲着小三子家的大门,跳脚大骂起来,把小三子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但这时的小三子却自管在呼呼打鼾,哪里还听得见有人在跳脚骂娘呢!从此,大圣就和小三子结了仇。

后来,小三子实在耐不住农村的劳苦,就跑到城里闯荡去了。

这天,大圣从卫生室下班后回家无事,就独个儿在小方桌上自斟自酌起来。桌上立着一瓶散装白酒,面前放一小碟咸味花生。大圣喝的是慢酒,他总是在滋儿一声后,便闭目养一会神,等那喉管里火辣辣的感觉将消失时,才撮二颗花生米丢进嘴里,慢慢咀嚼。

如今,每当大圣咬嚼酒菜时,总还要习惯地望一眼小方桌旁,那里原来是阿黑的地盘。但如今,阿黑不在了。想着阿黑,酒也就喝得异常伤感起来。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二声汽车喇叭。向外望去,见是一辆大奔停在家门口。车门打开,车内钻出一个穿着不凡的中年男子来。大圣一看,居然是小三子。如今的小三子已是今非昔比了。一晃十年,小三子在城里居然闯出了一个什么公司来,并且当上了总经理。

小三子变成肖总,气派自然不凡。现在的肖总生意不但做大了,喝酒也长进了不少。无论是什么酒宴,只要有他肖总坐着,准能尽欢。现在,肖总已是业界出了名的酒王。

但最近,肖总终觉得有点心烦,每当酒足饭饱后,胃里老觉得有点不顺畅,但这也并不影响他举杯的兴致。那一天他忽然想起了酒冤家大圣,想起了以前在农田里干活受的窝囊气;想起了和他斗酒败北的狼狈,便气不打一处来,决定报这一杯之仇。他想如今在酒席上历练十年,酒喝多了,见的场面也多了,他大圣再牛也一定不是他的对手,于是决定回村,准备和孙猴子再比拚一番。

肖总驾着大奔衣锦还乡,他没有急着去找大圣,他想给大圣一个“惊喜”!于是肖总先在村里晃悠了一圈,不管见了阿狗还是阿猫,都是先敬一支中华烟,然后诚恳地邀请他们明日中午到镇上的白天鹅酒家赴宴。乡亲们见如今的小三子这样牛,都唯唯诺诺,欣然应允。

但是肖总再三叮嘱,因为明天他还要宴请上级领导和生意场上的同道,赴宴时务必要衣冠端正、谈吐文明,乡亲们都连连点头称是。

最后,肖总才放心地来到孙家。见大圣正独个儿就着咸花生举杯,脸上掠过一丝坏笑,心里骂道:老猢孙,就你能喝,明日喝死你!我要让你当众出丑。

大圣见到小三子,心中也是火冒三丈,自然就想起了十年前的那次斗酒,想起了他的爱犬阿黑,心中的恼怒就都聚焦到他的火眼金睛里了。他狠狠地瞪了小三子一眼,谁知就这一眼却使他愣了神。他轻轻撂下酒杯,只是瞄着小三子上下左右看,直看得酒冤家心里发毛,肚子里居然翻江倒海起来。小三子忍不住双手按住了腹部,不快地问道:你看,看什么看?

大圣异样的目光,望着小三子双手按着的腹部,怪怪地说:好久不见了,我这看看你,是看得起你呀!

我这好好的,有啥看的。肖总不快地说。

我不但看你身子,还要看你的舌头呢!我估摸,你的舌头肯定已经短了一截了。大圣故意调侃道。

这下可真把肖总激恼了,他张开大口,把舌头往口外伸得长长的,大声问:你看,你看,我的舌头短了吗?

大圣仔细看了看他的舌头,再伸上鼻子闻了闻他呼出的气,皱着眉头连连在鼻子下扇风,摇着头叹息道:短了,短了,这舌头真短了。还有这味……

肖总看大圣神神叨叨地戏弄他,心中很不快,但也没往心里去,只是皱着眉摇了摇头。大圣异样的目光一直盯着他,却没再说话。

肖总如今毕竟不是从前的小三子了,他现在有老总的度量,没有计较大圣的无礼。后来,他仍是非常诚恳地对大圣说:老孙,我今天来,不是和你胡闹的,是有正事找你。明天,我请你去喝酒,明天中午,白天鹅!

明天!还喝酒?大圣吃了一惊,随后摇头:不,不去,不去!

肖总不屑地笑着说:怎么,怕了?嘿!乡亲们都去呢,你可是酒王啊!

这时,大圣终于明白,小三子请他喝酒的真正目的。

你,你还想当酒王啊?哼!还酒王。大圣又轻蔑地望了他一眼说:这又是斗酒吧,我可没兴致,不去!

那,你是不敢喝了?酒王也有怕的时候呀!如今的肖总居然也用上了激将法。

大圣狠狠地盯了肖总一眼,忽然他又想起了阿黑,满脸顿现怒色,后来看了一眼门外的大奔,终于平静下来。便语重心长地说:肖总,你还忘不了酒王啊!我晓得你是一番苦心,可惜明天我真没空。你要和我比拚,那就后天吧!后天我和你上城喝去,就我俩,要比高低,就得动真格的,早晨去,饿着肚子喝,行不?

肖总愣住了,他后悔没先去找老猢孙,明天白天鹅算是白请了。后来又一想,花几个钱在乡亲们面前露一把脸,也值!可惜明天是看不到孙猴子大闹天宫了。但是,这老猢孙也够阴的,饿着肚子喝,这岂不苦了我的胃肠了,难道他已看出我什么来了。

肖总迟疑了一会,忽然大度地说:好!一言为定,明天我请乡亲们,后天就请你一个。他心想:我暗里喝点吃点,你知道个屁!火眼金睛?见鬼去吧!

就依你,一言为定!但一定得空着肚子啊,为防有弊,我俩还得先到医院去“验明正身”。大圣脸上又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肖总呆住了,这时,他不敢再小看大圣了,心想:这老猢狲真是火眼金睛呀?难道他真看出我什么来了?他这是要报复我啊!想着,心里发虚,脸上却仍是挂着笑,说:还去医院验明正身?这、这不有点像上刑场了!

是有点像!怎么,怕了?大圣讥笑地也激将起来。

怕!我肖三怕过谁?去就去!就空着肚子。最后,肖总拍着胸脯说。

第二天中午,白天鹅酒家车水马龙、宾客盈门。众乡亲和市镇显贵们一同走进了贵宾厅,乡亲们都换上了过节时才可以穿的衣服,他们也学着走八字步,讲起话来还低声细语的,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

酒是五粮液,烟是软中华。肖总频频举杯,祝酒辞一套一套的,听得乡亲们头都晕了,想起十年前孙子似的小三子,再看看眼前神气活现的肖总,分明是脱胎换骨了啊!但面对当年的小三子,他们只有仰慕的份儿。酒过三巡,老乡们的脸上渐渐露出了红色。于是,话也就多了起来,他们先是对五粮液的醇香称赞有加,后又直夸肖总吃得苦中苦,如今终为人上人。

那些捧场的话儿犹如一阵阵春风,把肖总吹得飘飘然起来。这时的肖总满面红光、得意非凡,他正想学着首长的模样说上几句话。忽然嘈杂的大厅里传来一声怪喊,原来是有人喝醉了。

只听那大嗓门在嚷道:什么,什么狗屁肖总?是,是小三子,你们晓得,以前的小三子,是、啥样的吗?他身上穿的是八、卦衣,脚上拖的是破草鞋,济公,对!就、就像济公……

这时,贵宾厅内传出了一阵轻笑。本来红光满面的肖总,脸色刹时由红变青。

但那醉汉听着笑声似乎受到了鼓励,越发肆无忌惮地扯开了破嗓门喊道:从前的,小三子在,在田里干活会藏猫猫!不,是偷懒,偷懒算啥?他还偷、还偷生产队的大西瓜呢,被队长抓住了,抓了就游、游村,戴着瓜皮帽游呀游!游呀,游!

已有醉意的乡亲们终于忍不住了,那些领导贵宾也都裂开了大嘴巴,大厅内暴发出一阵阵毫无忌惮的哄笑,餐桌上零乱的杯盘还响起了叮叮当当的敲击声。

肖总终于忍无可忍了。忽然,他像一头发怒的雄狮,猛地冲了过去,把演讲者的那张餐桌掀翻了,接着又掀了一张。

顿时,贵宾厅内鸦雀无声,乡亲们个个呆若木鸡,宴席以不欢而散而告终。

第二天早晨,大圣在白天鹅的客房找到了肖总。这时,肖总还懒在被窝里躺着。

肖总见了大圣,睁着惺松的睡眼,懒洋洋地说:还,还真去呀?

一言为定!你说的啊!大圣毫不客气地把肖总拉了起来,两人钻进大奔,就直奔县城而去。

他俩如约还真没先去酒家,而是到县医院“验明正身”。大圣和消化内科的医生一番耳语后,就拉着肖总到胃镜室查胃镜。结果,胃镜报告诊断:肖总得的是胃癌,但还尚在早期。

肖总捏着那张烫手的胃镜报告双手只是发抖,僵直的身子不知所措地站着。后来仿佛刚睡醒似的抓住了大圣的双手,连声说:谢谢!谢谢!幸亏“验明正身”呀!恩人,我肖三的救命恩人啊!

大圣这时反倒觉得不自在起来,说:小事,小事,医生嘛,都这样的。你这病发现得还算早,能治愈的。

肖总由衷地说:谢,我就不说了,走!选个地方喝两杯去,斗酒,我认输了!不比了,你是酒王,你是我肖三心目中真正的酒王!

啥?你还想喝?还什么狗屁酒王!大圣勃然变色。

你,我们不是说好到城里喝两杯的吗?肖总不解地望着大圣。

你真以为我是约你到城里来斗酒的吗?有谁听说饿着肚子喝酒的?肖总呀,查胃镜是必须空腹的,前天看了你的脸色、舌苔,闻了你胃里泛出的味,就知道你的胃有事了,就想让你检查胃镜,就骗你到城里斗酒。现在,我早已吃过早饭了,等会你也去吃点吧,但不能喝酒了。大圣诚恳地说。

孙、孙医生,大圣——肖总再也说不下去了。

别激动,没啥的!但以后,这酒,你真不能喝了。等病理报告出来后,再治疗!大圣发自肺腑地说。

这时,一向能说会道的肖总显得有点木纳起来,他望着大圣愧疚地说:大圣,我以前--你,你还恨我吗?

肖总,年轻时我虽然和你斗,但并不恨你,甚至你杀了我的阿黑,也没把你恨到心里去,肖总,你知道我最恨什么吗?

恨什么?肖总困惑地问道。

斗酒!大圣痛苦地说,这时,他也许又想起了阿黑。

肖总眨巴着眼,居然流出了泪水,从泪眼中望着大圣,哽咽着说:我,我懂了,不喝了,再也不喝了!我,还是小三子啊!你,你是酒王,是真正的酒王!

作者简介:曹友伦,系医院内科退休医生。业余创作小说、散文、故事、剧本。作品多发表于省内外及全国文学期刊,现为江苏省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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