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子君 | 懒觉（二）

每晚10:10

无论你在哪里，我都在这里等你

作者：兰子君

“起床啦。”

“起床。”

“起床！”

寒暑两个假期，叫孩子起床简直是攻艰。

一遍两遍三四遍，从日出东南隅叫到日上中天，声音由温婉商量不得已而命令呵斥。真不知道是否熬夜游戏通宵达旦，亦不知道他们昨晚睡得有否辗转，只看到今晨埋在被窝里岿然不动的安眠。

早睡早起有那么难吗？一日之计在于晨，不知道吗？早晨从中午开始黑白颠倒还叫日子吗？我肚子里憋着一大包的气，从他们回家来的第三天就开始忍着了。

早饭已熟透，这时凉初透。日转楼阁，时间已经到了上午。窗外工地的高架工作台上，机器早开始隆隆隆隆作响，奔忙的车辆已然川流，晨练归来，提着菜兜，背着宝剑的大爷大娘，也已寥寥。

还真是儿大不由娘了。

我自顾自的把门窗大开，洒扫厅堂。油烟机开到大档位，叮叮当当炒勺碰在锅上响得震天，筷子搁碗如敲锣，锅盖盖上像拍镲。此时，这声胜那声，你有你的老主意，我有我的千条计。

我不叫了还不成吗？第二次热饭，我自己吃还不成吗？我一阵风似的把菜装盘，把汤盛碗，统统上桌。

娘老子我们自己吃，管你们吃还是不吃。

轻轻地，门开处，儿子出来了，顶着一头萎靡不振，挂着一脸睡眼惺忪。但好在总算起床了，我见好赶紧收。动作轻缓下来，声音和软下来。

动筷子夹菜，我主动圆场：一代大儒曾国藩，最痛恨睡懒觉。有一次，学生李鸿章贪睡不起，曾大帅愣是不开饭，派人去叫……

他们都不搭腔，埋头闷闷的喝汤。汤有那么好喝吗？菜品丰富，以确保营养全面，是我一日三餐的必修功课，做得一丝不苟，做得劳心费神。他们这样应付能对得起我的鞠躬尽瘁吗？

“吃菜”，嘴里说着，我借机扫视他们，揣度他们的心里，斜觑他们的表情。饭桌前各人心照不宣，皆因为同样的事件——孩子爸一直反对我不准孩子睡个懒觉。愠而不言。

“睡个懒觉怎么啦？这不是放假在家吗？”他还是开言怼我了。呵，这是要三对一啊？这是明摆着要做取经的唐长老啊？我最讨厌他这种不但不参与教育，还要拆台的老好人。

怎么啦？英语四六级不是还没过吗？考研不用提前学习吗？大学阶段不得多拿几个证吗？……谁家的孩子不是这样苦尽甘来的？难不成他们也都是错的？再说，读几页闲书也比窝在棉花里虚度光阴强啊。还有，“逸则惰，惰则废”。我的反问一气呵成，定理规则、名言警句出口成章。每每这样的时候，孩子爸用不可捉摸的目光看我，我则回敬以深深的一剜。顺带着把他卷入一通只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数落简直不需要备课。

“难怪孩子这样，跟你一样懒。”

“你不求上进也罢，让孩子也碌碌无为？”

……

“好啦！”孩子甩下一句，愤然离席。

我仍旧夹菜不停，大口吃饭，却每一口都不是滋味儿。看着他们一个个默然回到自己房间的背影，看着桌上每个菜只掀开的小小的豁口。我忽然有些后悔了。他们越是不吭声，不解释，不顶撞，我就越是内心不安和自责。

不舍得让孩子睡个懒觉，是我错了吗？

没有上大学前，每到周末，孩子们就想赖床不起。对于这样的怠惰，我每一次坚决零容忍。

“不怕同桌儿是学霸，就怕学霸放了假。”不是我不允许他们歇息，而是激烈的竞争不允许啊。想起来，那时，孩子最不喜欢的，就是我把他们放到各种各样的序列中比较。

“你可以想象一下，人家乔静一定早起床了。乔静是学霸啊，学霸都在孜孜不倦。”

“我昨天给浩明妈妈发微信，浩明虽然学习成绩一般，但他不偷懒。从来都是自己的衣服自己洗。”一说完，我就后悔了。孩子那次自己洗袜子的时候，我生生从他手里夺过，还不忘笑着挤兑一句“宁可洗袜子，也不想学习。谁让你洗啦”。孩子抬起头，无可奈何，却深深看了我一眼，没说一句话，甩下袜子起身离开。

懒觉是最容易消磨人的意志的。考上大学之前还不得牺牲懒觉？女儿有一句经典台词“我妈叫我们起床比闹钟都要准”。那时，每一次“不允许”的背后都是我和孩子之间苦苦的僵持，是100次反思悔过之后，又101次的故技重施。孩子累，我也苦，在追求学业的路上，我们都负重前行。

再往前追溯到小学，学业简单，时间充裕，可是孩子又睡过几个懒觉？那时，周末，我的学校补课。孩子放家里，又担心他们贪玩不做作业。一大早六点多起床，一骨碌把孩子从被窝中扯起，东摇西晃弄醒，穿好衣服，需要一路上的冷风才能把他们彻底吹醒。

即使我在家的周末，他们也是不能睡到早上八九点的。因为八点整，各种各样的兴趣班就会开课。孩子背着没过头顶山一样耸起的画板夹子，小提琴盒子。从这个地方辗转到那个地方，像赶场子一样。直到12点，我才能把他们姐弟俩像码货物一样用自行车小小的后座，一起驮回家。就连中午午休，孩子蒙头耍赖不起。我也断不了掀开被子，屁股上一巴掌，俩孩子乖乖跳下床，端端正正坐桌子前写作业，写得比平时还要认真仔细。

有时想想，20年来，每一天，我们都像一张拉满的弓，时刻备战，毫不懈怠。今天，他们终于可以没有需要立刻马上就要上交的作业了。睡个懒觉，我还要喋喋不休，还要横鼻子竖眼。他们还能有几个时日在母亲的声声呼唤里不动手就有口热汤，推开空碗就走人的安逸。有一天他们工作了，肩上扛起担子，还能有几个这样的早晨，太阳晒在软绵绵的被子上呼呼大睡。我为什么就如此苛严刻板，耿耿于这样那样的功利？他们20年的学习人生，起早贪黑挣来的依然是不确定的前程，他们也烦，他们也憋闷。我为什么就不能宽容一些，大度一些，也任由他们放纵一些些？

有时也想，年轻睡个懒觉，那是因为他们睡得着。等到想睡都睡不着了，像我，一整晚张着漆黑的眼睛看漆黑的天花板。

我终于想通了：冷暖自知，张弛有度。

孩子们只要不是过分怠惰，他们的生活还是由他们自己安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