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精神饥荒中的青年,知识越多,痛苦越甚

这一代的青年,在高速发展的社会中,虽然享有繁荣的物质生活,却每每陷入工作上的“忙”,情绪上的“烦”,精神上的“丧”,由此面临无限的焦虑、迷茫和失望。

当我们放宽历史的眼界,就会发现,早在一百多年前,一位智者就曾经把这样的现象总结为“精神饥荒”,他谆谆教导那一代“新新青年”:“无精神生活的人,知识愈多,痛苦愈甚。”

当时深受其影响的“新新青年”,就包括梁漱溟、钱穆、贺麟、唐君毅、周恩来、梁实秋、徐志摩、张荫麟、周传儒、吴其昌、陆侃如、刘节等等等等。他们都受到这位智者的感染:

现在这种教育一时又改革不来,我们可爱的青年,除了他更没有可以受教育的地方。诸君啊!你到底还要做人不要,你要知道危险呀!非你自己抖擞精神,想方法自救,没有人能救你呀!

这位智者,就是中国近代史上不世出的思想者梁启超。

没有精神生活的人

知识愈多,痛苦愈甚

01

两种新文化

北大与清华

梁启超二十来岁追随康有为变法维新,失败后流亡日本,继续办报纸搞宣传,联络海外华人,声名超过了其师。当时与之齐名的还有一位太炎先生(1869年生)。

章太炎先生

青年章太炎之所以亲近康梁,是由于双方变法图存的目标一致。章梁在二十世纪初引进西学、宣传新思想方面形成合力,引领时代潮流,而在此风气之下成长起来的一代,即为80后“新青年”,章梁则同为实至名归的青年导师。

流亡日本期间,梁启超通过深入反思,认识到个人修养是一切行动的根本,为政者如若缺少自我修养工夫,则内心无主宰,行动无根柢,固然不可能成功;为学者如无修身工夫,则知识愈多,恰为作恶的工具。

1903年梁启超游历北美,所见所闻使他进一步认识到,这不仅仅是中国的问题,偏重知识科技、轻视内在德性修养是现代性的弊病,必须及早修正。此后他将传统的德性修养与吸收现代科学和政治成果相结合,一面提倡修身之学,一面增进现代常识。此为梁启超的“晚年定论”。

梁启超先生

奇怪的是,以此为分水岭,梁启超在青年中的影响却迅速回落;与之对照,此时章太炎因为激烈鼓吹反满革命被投进监狱,声名大噪,而其同时期出版的《訄书》重订本中,新增有《订孔》一篇,矛头直指孔子,乃至称为“支那之祸本”。

1906年,章太炎刑满出狱,到日本主持《民报》与梁启超的《新民丛报》对垒,很快《新民丛报》就停刊了。此后的章太炎一身独任革命先驱和青年导师二职,后来《新青年》杂志的主要撰稿人及“五四运动”积极参与者,包括鲁迅、周作人、钱玄同、许寿裳、沈士远、沈兼士、朱希祖等(除后两位是70末,其余都是80后),都是章太炎在日本的入室弟子。

章梁曾经合力引领了一个时代“新青年”的出现。当梁启超看到其中的偏差,力图修正时,却发现“新青年”们已经羽翼丰满,走上了反传统的道路。

《青年杂志》创刊号

换言之,广义的“新文化运动”是从清末以来,因时代环境的巨变而兴起的文化更新运动,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有两条路径:

一是强调中西或古今的对立,以传统文化为现代化的障碍,这是以章太炎为前导,《新青年》和北京大学(所谓“一校一刊”)团体为主的一派,由此发展为激进的反传统潮流,现在习称的“五四运动”即是以此为特征。

一则以传统文化中的修身之学为本,吸收西学,促进固有文化的更新,其宗旨可概括为“返本开新”。此一路径以梁启超为代表。这种声音其实一直伴随着“新文化运动”,只是后来被激进的“五四新文化”所掩盖。

陈丹青:《国学研究院》

因梁启超与清华的密切关系,而其创立清华国学研究院正是为了贯彻这一路径,与北大派相对照,梁的这一派或可称为清华派。相对于激越的北大声音,梁启超为灵魂的清华之声则如清婉低回的凤鸣,透过百年历史,久而弥新。

02

向“新新青年”喊话

1917年前后,梁启超看到这种倾向愈演愈烈,忧心如焚,“中国社会之坏,实由十年前之青年堕落所致”,因为“有知识之人而为恶,其流毒甚于无知识者百倍”,这种状况“五四”后到达一个顶峰:

盖自“五四运动”以后,青年的精神,一方面大为振作,一方面也就发生弊端。

我看二十年来的青年,一批一批的堕落下去,真正痛心得狠!

近年来的青年,好像海潮一般,一波一波的往下底降。

梁启超转而寄希望于更年轻的一代,越过80后直接向90后、00后“新新青年”喊话,希望为“五四”纠偏,为将来的中国文化校正方向。他重新定义新文化,提出在科学和民主之外还要加上道德自律(赛先生、德先生之外,还应有一位穆小姐)。

梁启超先生

然而此时激进反传统的大势已成,梁启超已无力回天,但是从另一层面看,正所谓功不唐捐,少数沉潜渊深者别有会心,“返本开新”之路的承继者不绝如缕:

如梁漱溟(1893年生)自述早年深受梁启超的启发;钱穆(1895)勉励学生学习梁任公“做第一流的学问”,在香港创办的新亚书院以“为学与做人融通为一”为宗旨,与清华研究院办学理念一脉相承;贺麟(1902)亲聆且笔录了梁启超在清华的讲演,在二十年之后出版的《当代中国哲学》中盛赞梁启超“终身精神发皇,元气淋漓”“不忧不惧”,可见濡染之深;唐君毅(1909)后来走上这条道路也可说是间接受其影响。而本书中出现的其他当年听讲者的名字,如周恩来(1898)、梁实秋(1903)等,也在激进狂飙中起到重要制衡作用,在另一种意义上影响了历史进程。

03

知识焦虑救不了精神饥荒

中国的现代化路途,兜兜转转一百年,仍然没有跳脱当年梁启超所面对的,所预见到的问题。学校成为“贩卖知识的杂货店”,做教育、做事业的缺少道德自觉,社会价值根基亟待重建。当代青年的苦闷和彷徨(空心病、丧文化的流行),不正是这些问题活生生的写照吗?

在当下的年轻人中,有些人患有“空心病”,经常会感觉到自己的人生没有意义,只知道自己不想做什么,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对于“道德”,很多人会有一种刻板印象,其实说的就是精神生活。教育的重心完全偏于知识,社会的潮流都是拼命追求知识,青年在受教育的过程中未曾接触过丰富渊深的精神资源,从来不曾体验过真正精神生活的滋味,精神已然贫乏到饥荒,生命之流已然干涸,犹浑然不觉。其根源仍然是梁启超指出的现代化的偏差:物质生活掩盖了精神生活,知识的追求掩盖了道德的自觉。

近来国中青年界很习闻的一句话,就是“智识饥荒”,却不晓得还有一个顶要紧的“精神饥荒”在那边。中国这种饥荒,都闹到极点,但是只要我们知道饥荒所在,自可想方法来补救;现在精神饥荒,闹到如此,而人多不自知,岂非危险?一般教导者,也不注意在这方面提倡,只天天设法怎样将知识去装青年的脑袋子,不知道精神生活完全而后多的知识才是有用。苟无精神生活的人,为社会计,为个人计,都是知识少装一点为好。因为无精神生活的人,知识愈多,痛苦愈甚,作歹事的本领也增多。……故谓精神生活不全,为社会,为个人,都是知识少点的为好。因此我可以说为学的首要,是救精神饥荒。

在充满知识焦虑、“鸡娃”盛行的今天,多少人在苦苦寻求解决教育困境的出路,梁任公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振聋发聩:

无精神生活的人,知识愈多,痛苦愈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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