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作家小说】曾令琪 /大地震(小小说二题)
大地震(小小说二题)
曾令琪(四川成都)
鲢 子 鱼
狗日的不知是咋个的,才五月初的光景,就这么反常的闷热,闷得心里发慌,简直让人五心不作主。
金章是睡在地上的。午饭的菜是红烧鲢子鱼,阿君弄得还不赖。丢脱碗筷,金章觉得心里堵得很,汗水直冒,便骂了一句:“妈的,吃饭就像抢饭一样!”
还在停电。在这远离县城的山旮旯,停电是人们夏天到来时得到的第一份礼物。老婆阿君还在灶上洗涮,金章就扯起篾席,摊在堂屋的地上。抓过一个竹凉枕,倒头便睡。连阿君什么时候加入到他的地铺上,他都不知道。
迷迷糊糊中,汗水从全身张开的十万八千个汗毛孔渗出,在篾席上形成一道石河堰。金章就和村里的几个男男女女“噗通”“噗通”跳下水,疯狂地捞捉石河堰里那些傻乎乎游到水面的鲢子鱼。鲢子鱼刺很细,又很多,除了肉细嫩而外,可谓一无是处,根本赶不上青、草、鲤、鲫这些常见的鱼。但鲢子鱼如果能长到3斤以上,那就不一样了:刺粗了,肉多了。人们拿它来弄酸菜鱼,红烧鱼,或者吊汤,味道至少不逊于草鱼。何况这道石河堰是无主的,既然“无主”,便任何人都可以是“主”,村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便都可以下去。正因为这样,才有中午这道菜。
奥,这好像是上午的情景啊,怎么东扯南山西扯海,扯到梦里了?
金章砸巴砸巴涎水,似乎还在回味。却见石河堰里的鱼儿突然乱了套:那一条条狡猾的青鱼、草鱼、鲢子鱼,在水面乱窜。连二指宽的鲫鱼,都不甘落后。所有的鱼都张大了嘴巴,在水面吐出一个一个的圈,这些圈在水面你碰我我碰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变成一个一个不规则的椭圆形,交织在一起。有几条鱼不知天高地厚,居然蹦跳到岸上,还在劈哩啪啦地跳高……
突然,整个石河堰沸腾起来了,如同开了的锅。远处的山头似乎也在晃动,村边的老槐树也左右摇晃起来。
金章在一阵剧烈的晃动中身不由主地连碰了几下,碰得山响。他警觉地睁开眼,原来屋子在摇,家具在颤,自己的头和阿君的头还在斗牛似的碰撞。凭直觉,金章顿时清醒了:地震!
“快跑!” 金章拉起妻子,冲向门口,跑了三百米,直跑到村边的老槐树下,才惊魂未定地停下来。
阿君迷迷糊糊地问:“咋啦?”
“咋了?要死了!”金章没好气地吼道,“天没塌,地却要陷了!——地、震、了!”
站不稳脚,脚下的土地在剧烈的抽筋。金章和妻子只得倚靠着老槐,喘着粗气。
抬眼望去,村里的房屋就像多米诺骨牌,一幢一幢,眨眼之间变魔术一样变成了一堆一堆修房造屋的原始材料;自家那一幢,也没能逃脱倒塌的命运。立刻,空气中就弥散开一股呛人的烟尘味,然后,一切都变得死寂,寂静得怕人。金章从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但在那一刻,心头涌动的却只有恐惧。阿君像筛糠一样抖动,金章不由得紧紧地抱住了她。
“救命啊~~救命~~”
突然,从邻居倒塌的废墟里,传出两声微弱的求救声,就像即将交秋的蝉,划破了喉咙,唱一曲秋的最后的挽歌。也许因为隔了一层一层倒塌的砖瓦、土块,那声音听起来仿佛离得很远,隐隐约约,时断时续,就像来自地狱的哀告。
“是阿莲?!”阿君求证似地问。
“哼!”金章的轻蔑从鼻孔里冲出来。
阿莲就如同她的名字,瓜子脸,皮肤白白的,显得光滑而细腻,如同一朵出水的莲花,一点不像是乡里人。
人说“远亲不如近邻”,但自从阿莲嫁给隔壁黑豆,本来很好的邻居关系,反而变得大糟其糕。金章和黑豆是毛茛朋友,从小一起长大,长大了也就口无遮拦,用这里的土语说,叫做“开广玩笑”、“包乱说”。那是去年热天的一个傍晚,金章下地回来,碰见阿莲出门,看见她穿着一条花裙子,大热的天,脚上套一双袜子,脚下是一双高跟凉鞋,金章便打趣道:“呵呵,假又假不来,袜子套凉鞋!——真好性感哟!”
没有想到,晚饭刚端上桌,阿莲就拉着黑豆,来上咐阿君,叫她看好自己的男人。黑豆倒没有说什么,但儿时的玩伴在这样的场合相见,难免尴尬。听阿莲那样一说,阿君脸青脉黑,金章脸红筋涨,一句话也说不出。为此,阿君与阿莲黑了好久的脸。春节后黑豆到南边打工,走的时候都没有和金章说一句话。
现在,听到阿莲的求救声,金章的心里反而生出一种解恨的快感。金章幸灾乐祸地说:“叫、叫、叫,她不晓得叫啊!看天会不会给她叫应!”
“救命啊~~救命啊~~”听来似乎阿莲声嘶力竭了。
听到阿莲越来越微弱的呼叫,阿君的泪无声地滑向脸颊,她扯了扯金章的手,道:“金章,还是去救救她吧!”
“嗯!”金章迟疑了好一阵,才下定决心似的,飞快地跑向那片废墟。阿君也踉踉跄跄地跟来。
阿莲被救出来了。她呆呆地望着金章,喉头哽咽,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流泪。阿莲衣不蔽体,蓬头垢面,如同一个乞丐。一见阿君,就扑到她的怀里,抽噎起来。
看见阿君和阿莲这样,金章觉得好可笑:自己堂堂男子汉,连阿君的见识也不及,大地震来临之时,竟然差一点因为个人的是非恩怨而耽误了大事。惭愧!
阿莲还在抽泣,天空却飘起了小雨。金章忽然回忆起初中时候学过的几句古诗,不晓得是哪个写的:“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许。”
奇 遇
没想到,四脚居然会有一个奇遇。
“四脚”不是一个四只脚的动物,而是一个人的绰号。其档案资料如下:四脚,雄性,本名不详。由于擅长夜间徒手攀爬,手脚并用,入室作客,所以活动在小东门一带的江湖同道送给他一个雅号“四脚”。明天将年满18岁,从而取得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权。
为了给自己庆祝生日,四脚准备一改往日的习惯,大白天从大门堂堂正正入室作客,以纪念自己成人这个具有特殊意义的日子。
午后2:00,应当是单位上班的时候,最合适不过了。当四脚用万能钥匙打开防盗门的时候,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这幢楼,因为“踩点”工作的需要,四脚已经来了好几次。一个陌生人,上上下下几回,居然没有任何人问一下,可见现代人真是“各自打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的。整幢楼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各家紧闭自家的门。就是有人在家,也是看电视,搞卫生,忙家务,几乎无人出门,更不要说像农村那样端一碗饭,四处串门了。特别是最顶层的人家,更是没人光顾了。
四脚看好这家人已经好久了。据侦察,这家人只有夫妻二人,男人在离县城60里的镇上当交警中队的中队长,女人是物价局的一个工作人员。那两个人四脚都认识。男的有点拽,经常下了班都还穿一身制服,宝愢愢地开一辆母兮兮的红色QQ车,有事没事在街上溜达;女的很漂亮,也喜欢穿一身制服,长期在街上检查物价;但她铁面无私,完全把自己当成了包公,让那些开小店的小老板和街边摆摊的大嫂、大妈头疼。他们从周一到周五都上长白班,又是顶楼,非常安全。但眼前的景象有点令四脚失望:客厅的沙发是旧的,彩电不大,室内装修也很一般。当然,房子还比较宽敞:三室一厅的格局,在这座小县城还是属于中上的水平。
四脚在客厅略微休息了一会儿,才不慌不忙,挨次翻找。找了两间卧室,好不容易找到藏钱的地方。面对那一沓崭新的钞票,四脚的眼里放出绿光,如同夜间觅着猎物的狼。四脚兴奋得搓搓手,激动地伸过去。
突然,一声巨响,四脚吃了一惊:一个花瓶摔倒地上,立即碎成了万千块,有的块块还在地上滴溜溜地旋转。紧接着,四脚感到房子在剧烈地抖动,卧室墙上的一个油画框,居然在左右摇晃荡秋千。可能是厨房的一些瓶瓶罐罐劈哩啪啦地掉在地上,顿时,整座房子开始响起了锅碗瓢盆交响曲。
“地震!”四脚现在才感到可怕:这是顶楼,如果这样摇晃个不停,那么时间久了麻烦就大了!但要从这顶楼跑下去,万一整幢楼垮塌,那结果不是一样吗?
想到这里,四脚既惶恐不已,又犹豫不决。
“四角!四角!”
“咦,谁在叫我啊?”四脚仔细一听,一个苍老的声音似乎是从那间还没有光顾的卧室传来。
“有人?”四脚首先想到的就是:难道今天遇见鬼了,这家人居然有人认识我?管他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看看再说!
四脚跨进那间屋,只见一个老太婆躺在床上,嘴巴翕动着:“四角!四角!”
在本地方言里,“四脚”和“四角”同音。看见一个不认识的老太婆在和自己说话,四脚真的吓了一跳。“三十六计,溜之乎也!”他回头就是一趟,飞快地奔向客厅的大门。当他跑到门口时,那个声音又从背后传来:“危险!危险!”
闻言,四脚停住了脚步。心想:她一个老太婆,还在关心我的安危,我一个手脚健全的人……
四脚毅然折回头,穿过客厅,跑进卧室,二话没说,背起老人,踉踉跄跄地往外冲。一口气跑下楼,跑到楼房间的草坪,才把老太婆放下。这时,四脚已经气喘吁吁了!
放眼一看,整幢楼还在打摆子似地摇晃,叫声、哭声响成一片。好一会儿,人们才陆陆续续也来到草坪。再看整幢大楼,就像一个扭曲了五官的人,已经大大地改变了容貌了。
老太婆缓过劲来,关切地对四脚说:“小伙子,你是我儿子的朋友吧?记住,地震的时候,不要乱跑,躲在厕所的四角,最安全!”
“原来是这样?”四脚感到自己的脸有点烫。他想了想,从口袋里摸出那沓崭新的钞票,对老太婆说:“大妈,这是你们家的钱,你收着!”
周围的人们看见四脚这样,都说老太婆有福气,儿子不在家,还请朋友来把老娘背出来。小伙子真好!
听了大家的话,四脚的脸更烫了。他心想:奥,这就是我即将到来的十八岁……
曾令琪,中国辞赋家协会理事,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外散文诗学会四川分会副主席,四川省社科院特约研究员,《人民文学》奖、《中华文学》奖得主。现为四川文学艺术院院长,大型文学期刊《西南作家》杂志主编,国家一级作家。
代表作:学术专著《周恩来诗歌赏析》《末代状元骆成骧评传》,散文集《破碎的星空》《热闹的孤独》,长篇小说《大慈无相》(即出),中短篇小说《石头的故事》《隆中钓》《最好的礼物》,等等。
主编《2017读家记忆年度优秀作品》(散文卷),现代出版社2018年三月出版,发行海内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