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贾宝玉这一对父子身上隐藏着的温情
儿子身上父亲的投影
袁春波
对人生有多种比喻,河流是其中之一。河流的走向,由高趋低,由小到大,终归大海;人生的走向,则是随着肌肉和体格的增强,精神和心灵同时扩大。人与人之间,河流与河流之间,与走向相对应,有两种表现形式:平行(包括同向和逆向),或者交汇。
父子之间,最主要的矛盾还是愿望与愿望的不得实现之间的矛盾。出现矛盾,暂时强势的一方,或温婉的教诲,或严格的要求,或强势的逼迫;暂时弱势的一方,则表现出顺从、反抗、调和或不可调和。最后,两个男人在天地之间站立起来,细端详,儿子身上或多或少有着父亲的影子,有的鲜明,有的深藏。《红楼梦》里,贾政、宝玉父子,就是典型的例子。
一、可贵的真诚:宝玉这样做兄长、做叔叔
“行为偏僻性乖张”(《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7月北京第3版,第3回,49页;以下原著引文均见此版本),是那两首“西江月”对宝玉性情行为的评价,“混世魔王”(第3回,45页)是王夫人对她的宝贝儿子宝玉的介绍,“踢天弄井”(第81回,1147页)是贾政对宝玉一类城里孩子的鉴定。事实上,宝玉的许多行为也证实了贴在他身上的这种种标签的贴切中肯。比如结交秦钟、蒋玉菡、柳湘莲,比如导致金钏跳井,比如晴雯被逐,比如踢袭人,比如怡红院里的追打皮闹,比如与三个表姊妹之间的种种情事,甚至平儿、香菱……散漫而又任性。当然,这不是宝玉的全部,有些时候,他表现出来的亲切、正经、严正,简直和前述种种判若两人,特别是在贾环、探春、贾兰、巧姐等人面前。
(一)贾环赌钱
第20回,贾环在宝钗那儿和香菱、莺儿赶围棋作耍时输了钱耍赖,恰好宝玉来了。他并没有像宝钗担心的那样教训贾环,他说:
“大正月里哭什么?这里不好,你别处玩去。你天天念书,倒念糊涂了。比如这件东西不好,横竖那一件好,就弃了这件取那个。难道你守着这个东西哭一会子就好了不成?你原是来取乐玩的,既不能取乐,就往别处去再寻乐玩去,哭一会子,难道算取乐玩了不成?倒招自己烦恼,不如快去为是。”(274页)
宝玉对同父异母弟弟贾环说这一番话,没有凭自己正出的身份去压服庶出的贾环,也没有板起面孔说你这样不该那样不对。只是告诉他,第一,喜庆的大正月里,哭不好;第二,游戏为了取乐,别自寻烦恼;第三,选择让自己快乐的生活方式,这种方式不好,就选择另外一种方式。这一回中,宝玉留给读者的是一个和气亲切的哥哥的印象;这里的宝玉,是正儿八经的哥哥的样子。
(二)探春结社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的宝玉对青春游乐、吟诗作赋,有着天赋才情,也表现出浓厚的兴趣。父亲贾政出门去后,每日在园中任意纵性的逛荡,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添的宝玉又找到了一种充满闲情逸趣的新方式。《红楼梦》第37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记下了探春结海棠社一事。
这日正无聊之际,只见翠墨进来,手里拿着一副花笺送与他。宝玉因道:“可是我忘了,才说要瞧瞧三妹妹去的,可好些了?你偏走来。”翠墨道:“姑娘好了,今儿也不吃药了,不过是凉着一点儿。”(37回,485页)
从这段对话里,不难感受到宝玉对三妹妹探春的关心。再来读读探春来信:
二兄文几:前夕新霁,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难逢,讵忍就卧,时漏已三转,犹徘徊于桐槛之下,未防风露所欺,致获采薪之患。昨蒙亲劳抚嘱,复又数遣侍儿问切,兼以鲜荔并真卿墨迹见赐,何痌瘝惠爱之深耶!……(37回,485页)
这封信的后半,探春提出结社的想法,希望求得哥哥的支持,咱们不说。仅就上面这几行文字看,“亲劳抚嘱,数遣侍儿问切,以鲜荔并真卿墨迹见赐”,宝玉所亲为,探春一一记下,表达的则是生病后哥哥“痌瘝惠爱之深”的感激之情。
宝玉做兄长的真诚关心、体贴入微,从对同父异母的弟弟贾环、妹妹探春两这段可以见出。
(三) 贾兰射鹿
在侄子贾兰面前,宝玉又是怎么做叔叔的呢?试看下面文字:
宝玉无精打采的,只得依他。晃出了房门,在回廊上调弄了一回雀儿;出至院外,顺着沁芳溪看了一回金鱼。(26回,354页)
调弄鸟雀,看看金鱼,懒散悠闲,是宝玉的生活常态。这样的时候,宝玉遇见了拿着一张小弓追逐小鹿的认真懂事的贾兰,叔侄间的对话,很耐咀嚼。
只见那边山坡上两只小鹿箭也似的跑来,宝玉不解何意,正自纳闷,只见贾兰在后面拿着一张小弓儿追了下来。一见宝玉在前面,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在家里呢,我只当出门去了。”(26回,354页)
在贾兰眼里,大概宝玉很少在家,闲不住、无事忙的二叔,所以才这么问候他。
宝玉道:“你又淘气了。好好的射他作什么?”(354页)
在宝玉心里,也很不理解这位老侄。在宝玉看,这鹿和自己逗弄的鸟雀、赏玩的金鱼没有什么不同。所以才说:好好的,你射鹿干什么呢,你这不是淘气吗?
贾兰笑道:“这会子不念书,闲着作什么?所以演习演习骑射。”(354页)
从贾兰的回答看,他把念书、演习骑射放在第一位,他走的是仕途经济的正道。也许宝玉先前确实没想过贾兰射鹿是在演习骑射,现在是知道了。他说:
“把牙栽了,那时才不演呢。”(354页)
宝玉说这一句话,一,没有表现出对贾兰做正事、自己忙闲事两种状态的讶异与不安;二,仍然从关心的角度,提醒侄子。
闲散的叔叔关心认真上进的侄子,这一段里,宝玉这个做叔叔的,仍然有做叔叔的正经、亲切、随和。
(四)巧姐问书
《红楼梦》第92回“评女传巧姐慕贤良”中记下一段宝玉和巧姐的生活场景。
巧姐儿道:“我妈妈说,跟着李妈认了几年字,不知道我认得不认得。我说都认得,我认给妈妈瞧。妈妈说我瞎认,不信,说我一天尽子顽,那里认得。我瞧着那些字也不要紧,就是那《女孝经》也是容易念的。妈妈说我哄他,要请二叔叔得空儿的时候给我理理。”贾母听了,笑道:“好孩子,你妈妈是不认得字的,所以说你哄他。明儿叫你二叔叔理给他瞧瞧,他就信了。”宝玉道:“你认了多少字了?”巧姐儿道:“认了三千多字,念了一本《女孝经》,半个月头里又上了《列女传》。”宝玉道:“你念了懂得吗?你要不懂,我倒是讲讲这个你听罢。”贾母道:“做叔叔的也该讲究给侄女儿听听。”宝玉道:“那文王后妃是不必说了,想来是知道的。那姜后脱簪待罪,齐国的无盐虽丑,能安邦定国,是后妃里头的贤能的。若说有才的,是曹大姑、班婕妤、蔡文姬、谢道韫诸人。孟光的荆钗布裙,鲍宣妻的提瓮出汲,陶侃母的截发留宾,还有画荻教子的,这是不厌贫的。那苦的里头,有乐昌公主破镜重圆,苏蕙的回文感主。那孝的是更多了,木兰代父从军,曹娥投水寻父的尸首等类也多,我也说不得许多。那个曹氏的引刀割鼻,是魏国的故事。那守节的更多了,只好慢慢的讲。若是那些艳的,王嫱、西子、樊素、小蛮、绛仙等。妒的是秃妾发、怨洛神等类,也少。文君、红拂是女中的……”
……因又向贾母笑道:“我瞧大妞妞这个小模样儿,又有这个聪明儿,只怕将来比凤姐姐还强呢,又比他认的字。”(92回,1273-1274页)
上面这段文字里,宝玉为巧姐理书,讲《列女传》,讲贤能关心国家的、讲有才华的,讲不厌贫的,讲孝女,讲节烈女,不厌其烦;夸赞巧姐模样好、头脑聪明、认字多,由衷真诚。
待贾环、探春,待贾兰、巧姐,无论做哥哥,还是做叔叔,在这些细节和场景里,宝玉表现出了可宝贵的真诚、认真、严正、正经。试想,如果宝玉做父亲,他会是个怎样的父亲呢?宝玉这种种表现,我们能看到贾政的影子吗?
二、深藏的温情:贾政这样做父亲、做爷爷
虽然,人们常说“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论语·颜渊》)“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论语·子路》)之类的话,贾政却给了不少读者“假正经”的印象。而且,在读者心目中,贾政似乎已经定格为这样的父亲:严厉、狠辣、暴戾。
贾政一见,眼都红紫了,也不暇问他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淫辱母婢等语,只喝令“堵起嘴来,着实打死!”小厮们不敢违拗,只得将宝玉按在凳上,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贾政犹嫌打轻了,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来,咬着牙狠命盖了三四十下。众门客见打的不祥了,忙上前夺劝。贾政那里肯听,说道:“你们问问他干的勾当可饶不可饶!素日皆是你们这些人把他酿坏了,到这步田地还来解劝。明日酿到他弑君杀父,你们才不劝不成!”(33回,443页)
读《红楼梦》第33回宝玉挨打一节,尤其是做儿女的,好像贾政的大板随时会落到自己身上。事实上,“严”同样不是贾政的全貌,他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同样有温情,只是那些温情深藏着,被许多东西给遮掩了。
我们试细读细品《红楼梦》第78回前半部分“老学士闲征姽婳词”相关内容,这里,贾政和他的儿孙玉、环、兰有了更多的交流,贾政的真性情有了更多的展示。
近日贾政年迈,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因在子侄辈中,少不得规以正路。(78回,1101页)
一个人心性理想改变了,对儿孙的期待也随之改变。贾政对宝玉的要求不断调低,正在于此。今天做父母的,也往往如此:儿女出生之时,都是龙是凤是金是玉,及至最后,虫鱼草木,无不是好的。人接受自己的改变,就该接受他人的改变。
近见宝玉虽不读书,竟颇能解此,细评起来,也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们,各各亦皆如此,虽有深精举业的,也不曾发迹过一个,看来此亦贾门之数。 (1101页)
如果有个有灵性的诗人儿子,对贾政而言,也挺好。看开了,一切归于命运是对自己最好的安慰。
况母亲溺爱,遂也不强以举业逼他了。所以近日是这等待他。(1102页)
严父孝子,慈母败儿,自有道理。有些时候,尺度很难把握,可以说是抵消,也可以说是调和,连日狂风暴雨,大人都受不了,何况小孩子;都是春暖花开,没有夏雨冬雪,也不会有秋果。
又要环、兰二人举业之馀,怎得亦同宝玉才好,所以每欲作诗,必将三人一齐唤来对作。(1102页)
贾政对儿孙的期许厚望倾注,不可谓之不深不细。能有此等想法做法的父亲,其实,没有多少。
姽婳将军林四娘,玉为肌骨铁为肠。捐躯自报恒王后,此日青州土亦香。(1102页)
贾兰的诗,首句点出人物,二句以“玉”以“铁”写其妍容之美之洁、精神之坚之毅,三句叙说捐躯之事,四句赞其芳香永存。简单是简单了些,不失为一首规规矩矩的英雄赞歌。
贾政笑道:“稚子口角,也还难为他。”(1102页)
贾政评价中肯,前评贾兰写得简单了些,后赞其难得不易。贾政对这个孙子的在意,不输于当时今世的所有爷爷们。
红粉不知愁,将军意未休。掩啼离绣幕,抱恨出青州。自谓酬王德,讵能复寇仇。谁题忠义墓,千古独风流。(1102页)
贾环的五律,写红粉将军,掩啼抱恨,为酬王德,向寇复仇,忠义永在,千古风流。有事迹心情,类标签评价,是无个性很普遍的官样英雄赞歌。
贾政道:“还不甚大错,终不恳切。”(1102页)
对贾环诗,贾政评价也很贴切。评无大错,确无大错;说不恳切,官样无个性文章,改个名姓,赞谁都是一样。
贾政笑道:“过奖了。只是不肯读书过失。”(1102页)
众人夸说自己儿孙,政老哥心里高兴,所以笑;不能不矜持些,所以说了后一句其实也符合事实的话。
宝玉笑道:“这个题目似不称近体,须得古体,或歌或行,长篇一首,方能恳切。”(1102页)
宝玉有灵性,辗转于红粉堆里,又爱寻愁觅恨,自然精于此道。
贾政听说,也合了主意,遂自提笔向纸上要写,又向宝玉笑道:“如此,你念我写。若不好了,我捶你那肉。谁许你先大言不惭了!”(1103页)
这是红楼中贾政对宝玉说的最亲切也最幽默的一句话了,写不好要打却又笑说,实在是笑说;是“捶你那肉”(今人或说“打你死皮”)而不是杖打绳勒,切合此时轻松闲适的心情心境。
贾政写了看时,摇头道:“粗鄙。”(1103页)
第一句,摇头说粗鄙,如在目前。
贾政道:“休谬加奖誉,且看转的如何。”(1103页)
此三句不作评价,心境趋于平和。
贾政道:“还不快续,这又有你说嘴的了?”(1104页)
宝玉写得机智贴切,好处众人说,贾政冀其写成写好之意图,藏在话语深处。
贾政写了,看道:“这一句不好。已写过‘口舌香’‘娇难举’,何必又如此。这是力量不加,故又用这些堆砌货来搪塞。”宝玉笑道:“长歌也须得要些词藻点缀点缀,不然便觉萧索。”贾政道:“你只顾用那些,但这一句底下如何能转至武事?若再多说两句,岂不蛇足了。”宝玉道:“如此,底下一句转煞住,想亦可矣。”贾政冷笑道:“你有多大本领?上头说了一句大开门的散话,如今又要一句连转带煞,岂不心有馀而力不足些。”(1104页)
父子谈讨写诗之道,这大概是贾政和宝玉交流最多、宝玉在父亲面前胆气最壮的一次了;儿子口述,父亲笔录,这也应是父子间最亲切的一次合作。
宝玉听了,垂头想了一想,说了一句道: 不系明珠系宝刀。 忙问:“这一句可还使得?”众人拍案叫绝。贾政写了,看着笑道:“且放着,再续。”宝玉道:“若使得,我便要一气下去了。若使不得,索性涂了,我再想别的意思出来,再另措词。”贾政听了,便喝道:“多话!不好了再作,便作十篇百篇,还怕辛苦了不成!”(1104页)
不系明珠系宝刀:这一句写得真好,贾政说得更妙。
战罢夜阑心力怯,脂痕粉渍污鲛鮹。 贾政道:“又一段。底下怎样?”(1104页)
“又一段。底下怎样?”激发了贾政强烈的好奇心。
明年流寇走山东,强吞虎豹势如蜂。(1105页)
一个“走”字,确实神意飞动。
妙极,妙极!布置、叙事、词藻,无不尽美。(1105页)
众人纷纷说好,不是谀词,是真好。
众人都道:“铺叙得委婉。”贾政道:“太多了,底下只怕累赘呢。”(1105页)
贾政期待宝玉写出好诗的心情,愈加迫切。
恒王得意数谁行,姽婳将军林四娘,号令秦姬驱赵女,艳李秾桃临战场。绣鞍有泪春愁重,铁甲无声夜气凉。胜负自然难预定,誓盟生死报前王。贼势猖獗不可敌,柳折花残实可伤,魂依城郭家乡近,马践胭脂骨髓香。星驰时报入京师,谁家儿女不伤悲!天子惊慌恨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我为四娘长太息,歌成馀意尚徬徨。(1106页)
宝玉写成的英雄赞歌,是长歌。说其可笑,就可笑;说其恳切,就恳切。这样的诗,不能说全是虚情假意。
贾政笑道:“虽然说了几句,到底不大恳切。”(1106页)
笑,因为高兴。不大恳切,只是矜持的面子上的话。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红楼梦》第78回,兰、环、玉写诗,贾政评说。贾政终于难掩温情,难掩对儿孙的真情爱意,充分流露出了自己深藏的温情、真实的性情。
宝玉有真性情,贾政有真性情。认真,也许是贾政、宝玉这对父子最相似之处了。《好了歌》第四段唱道:“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第1回,17页)歌虽这么唱,儿孙是人们在这个世界上最真的投影,谁又能不珍视自己的投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