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作家•散文】李锡文/一楼,二楼

西南作家·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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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楼,二 楼

李锡文(天津)

一、“佣人房”里的人家

这是市区里靠近河岸的一个别墅大院。建于1930年代“租借地”的这片老房子,解放后成了“干部楼”。一米多高的工艺栅栏紧紧镶嵌在低矮的褐色砖墙上,合围起来,将6幢洋房圈在里面。院内,挺拔着有了年头的硕大的椿树,还有桃树和海棠,常春藤爬遍院墙,每到春时便是关不住的满园绿色。房屋的正面,装点着西式壁灯,入夜发出橘黄色的柔光。

这大院里,有位老尤,他还在叫“小尤”的时候就搬到了这里,那是一九五几年的事了吧。老尤住在风景区的“宝地”,在人前常常显得很得意。只是在生活的压力下,刚刚中年的他就有些驼背了。

老尤家有三子三女,算是“多子多福”呢!这帮孩子除了老六之外,从小就没“长开”,都有点先天不足的“赖巴”,病恹恹的,有时就受到邻居小孩的轻视。单位小年轻的跟他开玩笑:“老尤你不像话呀,晚上没事就研究生孩子。可你生那么多,都怎么养活的?”老尤狡黠地冲他“嘿嘿”笑着,反问道:“小子,你不也长这么大了?”

老尤家的孩子们几乎没买过新衣服,经常拾人家的穿,传帮带、接力赛,老大穿不下了老二接着穿。快过年了,从不挑剔的二女儿茵茵,看着二楼的两个小朋友穿着新衣服走过去,露出了一脸的羡慕。妈妈看着孩子,故作轻松地说:“孩子,等爸爸妈妈有了钱,给你买漂亮衣服呢!”妈妈在街道做点零工,全家主要仗着老尤一个人挣工资过日子,啥时才有钱呢,也就是哄弄一下呗!

旧时达官贵人的别墅,是几幢房子一家人住,如今则是一幢房子住几家人。老尤家住在一楼,实际上算是半地下,有人叫它“地窨子”,从前这只是窄小的佣人房和1个不足5平方米的杂物间;二楼才是阔绰的主人房,有三个居室,窗户又多又大,洁净而明亮,住着一位老干部,也是老尤单位的领导,姓彭。

有一天,老彭妻子在家给孩子收拾东西,找出来几件穿过的衣服,扔了可惜,就想起了楼下老尤家。她慢悠悠地走下楼梯,到了一楼的拐弯处,扯开了嗓门:“喂,老尤家有人吗?有孩子衣物呢!”她有点嫌老尤家孩子多,乱得慌,从不进老尤家门,有事经常是大嗓门代替了脚步。

茵茵妈兴冲冲地跑出来,双手接过一堆衣服,连声道谢。

傍晚时分,老尤蹬着那辆老“飞鸽”回来了。一进门,老婆兴奋地说起领导家给衣服的事。老尤听罢,脸色沉了下来:“老彭豁亮,够哥们儿。可那娘儿们没少给咱脸子啊,别要人家的东西!”

老婆知道老尤的脾气,悻悻地抱起了衣服说:“那……我给楼上送回去吧!”

“哪能送回?那不得罪人了!长个记性才好!”

老尤登时上来一股莫名的情绪,坐在板凳上一言不发了。

老婆说他:“你这倔人,彭婶也是想着咱呢,你可别瞎琢磨了。”

大院里除了老尤,都是戴个“帽翅”挂个“长”的,哪怕是个科长。管他啥“长”呢,我行我素的蛮好,老尤早就习惯了大院里的生活。但也免不了有“人在屋檐下”的感觉,就说近处,差一层楼,人家一大早穿戴整齐,钻进小车上班去;人家来串门的络绎不绝,有同事来,都设法避开自己;人家的孩子也生得那么周正,那么壮实,穿最时髦的衣裳,一个比一个精神,还欺负我们孩子瘦小、老实……

外人会说:人家有资历有级别,你得怪自己没能耐。

老婆可不这么想。她一边拾掇着手里的活计,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你看这城里住临建的有多少?老少三辈挤一间平房的有多少?”她看老尤没啥反应,脸贴近了老尤:“咱过去是老家逃荒过来的,能住这儿,就烧高香了!”

老伴唠叨着,直到老尤点头:“嗯,这倒是!这倒是!”

在流逝的时光中,在风雨激荡中,河岸绿化带的小树们慢慢成长着,壮硕起来。院里那椿树,枝条一天天向外扩张,变得几可遮天蔽日,守护着那别致的小楼。

老尤家孩子多,由于生活困难,有的刚读完初中就“抓紧”上班。那时候没有《劳动合同法》管着,不满18岁也可以去做学徒。一路上磕磕绊绊地,好在全都懂事听话,本本分分,跟路边的小树一起比赛着长大了;他们站在了一起,就像一排挺拔的大树。成家之后,陆续搬出了别墅,都远离了干部大院。

二、彭家长子走了

二楼的几个“少爷”,可就没这么省心了——干部家庭里长大的,自小任性,甚至有些顽劣。老彭平时工作忙,顾不上家。他是“南下”干部,有资历有气度,就是文化较低,过分溺爱孩子,等发现了儿子们不对劲儿时,没咒念了。

那年单位调整领导班子,上级组织部门来考察,老彭因为群众反映意见多,没有按“计划”由正处升到副局。老彭是个有心胸的人,并不很在乎,他说:“还是自我找差距吧!”

倒是儿子不干了,有人挡老子的道?要为爹“拔闯”(俚语,拔刀相助、打抱不平的意思)。十四五岁的老大和老二,按照小伙伴们的传说,认定住在中建里职工宿舍的某几个人使了坏,才影响了老爸的前途。哥俩合计半天,想到一个主意。

在茫茫夜色中,中建里小区闪出了两个敏捷的黑影。俩人轻手轻脚地走进黑漆漆的楼里,借着手电的光亮,找准门牌号,掏出事先准备好的火柴棍,把这几家大门的钥匙眼挨个堵死!等到了下半夜,二人又来到附近一家歌厅,里头有公用电话。哥俩挨个拨通几家的电话,等人家接起来,突然大声嚎叫:“哈哈!哈哈!”然后立即挂掉。

几户受害人家报了案。但那时候这种“骚扰”提不到日程上,也没有监控和录音,就不了了之了。老彭在单位通报了这事,气得痛骂:“是哪个混蛋干得好事!”他怎么会想到,自己却是“混蛋”他爹呢!

“成功”那天,两位公子高兴极了,回到了小二楼,趁着爸爸出差妈妈加班,打开一瓶啤酒,喝了个痛快。

哥俩到了上班的年龄。老爸有言在先,得从最普通的工作做起——于是,老大到一个事业单位做了内勤,老二在某国企干起了销售,倒是老三有出息,当了小学老师。内勤是个服务岗位,习惯了颐指气使的老大,怎么甘心只为领导打杂、挣那点死工资呢?于是,背地里跟单位的业务员勾结起来,干起“骑驴”的活儿。这是个有资金实力的国家进出口单位,货物进出量很大,老大便利用服务领导的机会,联络上一些要害人物,慢慢就形成了自己的“客户资源”。当然也忘不了拿着爹说事:“当年老爷子……”

有一天,老大匆匆向主管领导汇报:“坏了,我们那车找不到了!”车怎么会丢呢?被盗了?单位只好报案。但查来查去,没有任何线索。那辆桑塔纳公车,只开了不到3年,当时能卖十多万元呢!很多职工就联想到了那些鸡鸣狗盗的事儿,但谁也没有说起。

跨过世纪之后,原租借地一带变成了旅游区,那别墅大院的住户全都安置到了别处。秋风落叶,寒来暑往,周而复始。你说岁月这厮,多不是个东西?送走了老彭这位老革命、老尤这位老职工,又恶狠狠地盯上了某些中年人。

2010年春节刚过,彭家老大突感胸闷,上不来气,被单位紧急送进了医院。

住院当天,儿子在一位邻居的陪同下来看他。他抚摸着那双已是成年的大手,放心不下:“小子,以后你可不能惹祸了!”

儿子咧嘴笑着,点点头。突然,伸过手去,狠狠地撕扯悬着的输液药瓶。在场的护士惊呆了,赶紧夺了过来。老大媳妇忙解释:“这孩子有些不正常,请不要介意!”老大知道,这是儿子的病又犯了。

看到这一幕,彭老大伤感起来,他想起住别墅小二楼时的快活,想起老爷子健在时的风光,如今自己正当中年,却害上重病。还有,去年弟媳妇跟着别人跑了,带走了唯一的儿子。想着,不禁长叹一声:“唉,命啊……”然后,口里嘟囔着什么,扭过头去,不再理人。

彭家长子住院不久,走了。他得的什么病,亲朋们都不知道。后来家人说,老大去世前两天,夜里总在做梦,梦见从前一楼的尤家的小伙伴们来看望他了,他们推开门,微笑着却不作声,影影绰绰,移动过来。到了跟前,他要伸出手,手却总也够不着那几个人,猛然间病床塌陷下去……

作者简介:

李锡文,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天津市作家协会会员,文学期刊《散文福地》杂志副主编。有多部个人散文集先后由天津社科院、远方、吉林、中国文艺等出版社出版,另有合集收录文集十几种,在中外报刊发表散文、诗歌、文学评论等作品数百篇,曾获各种奖励和荣誉称号。高级经济师职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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