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百家)刘 寰/孔雀东南飞
孔雀东南飞
刘 寰(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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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午后,院子里很安静。吴运章轻柔地抱起蓝老师走出屋,她软软地蜷曲在他怀中,一绺黑发耷拉在他臂弯里。太阳的光斑在头顶跳跃,运章小心翼翼地将她安置在一张躺椅上。蓝老师眼窝深陷,瘦得不成人形,她瘫痪了。但那毛茸茸的睫毛和白皙的皮肤,看得出她曾经是个美人。运章给她盖上一张薄毯,用怜惜地眼神看着她。院子里斑驳的树影晃动了一下,运章心里也一阵恍惚。他仿佛看见远在老家的淑芹,她语气恨恨地对他说:“哼!看你娶了她又怎样?真是报应啊!报应!”
时间好像回到了六年前,也是在一个初秋的午后,运章带着蓝老师回到老家村头。那时候的蓝老师刚刚大学毕业,穿着洁白的连衣裙,文静又美丽,她是运章的学生。妻子淑芹正在地里大汗淋漓地干活,运章牵住蓝老师的手出现在她面前。运章对淑芹说:“我们相爱了,我要和她结婚。”
半年后师生恋修成正果,这对相爱的人儿结婚了。新婚的时光多么甜蜜,清晨醒来运章先送小娇妻一个亲吻,然后在她耳畔温柔地朗读情诗。傍晚时分,他俩在葡萄架下依偎私语,月光下和着音乐翩翩起舞。可是,突然有一天,爱情的天空响起炸雷——运章发现了妻子的变化:眼睑下垂,关节僵硬,偶尔走路还跌跤。医院专家诊断的结果:进行性肌营养不良症,这是一种基因疾病,无法治愈,病情的最后是全身瘫痪和肺衰竭死亡。
在医院洁白的走廊里,运章和蓝清楚地听见专家无情地宣判,运章泪流满面地抱紧她,年轻又可怜的她已经昏过去了。那天夜里,这对曾经的师生、热恋的夫妻相拥而眠、以泪洗面,蓝老师哭着对丈夫说:老天爷,为什么不多给我一年健康的时间!让我为你生下一男半女,这样我死也瞑目了啊!
几年的时光在凄苦里捱过,美丽飘逸的蓝老师先是行走迟缓、四肢僵硬,运章每天扶着她在院子里慢慢地挪动。终于有一天,蓝老师瘫痪了。运章的日子在喂饭、擦身、抱进抱出、伺候大小便中度过。一个黄昏时分,运章给蓝老师擦身之后,轻轻将她放在躺椅里,她清晰地看见他因劳累而生的白发。她深陷的眼窝浮起一层眼泪,她心里好可怜他。她突然说:“你很多年没见着女儿了,让丫丫来看看你吧!”丫丫是运章和淑芹的女儿,离婚时她才两岁。想起那个楚楚可怜的小生命,在一个寒冷的冬夜,运章亲手将襁褓里的她抱回自己家里。因为淑芹没有生育能力,结婚几年后夫妻俩抱养了这个刚呱呱坠地的孩子。后来淑芹忍着万般心痛终于同意离婚,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运章眼前仿佛浮现出六年前的一幕——淑芹瘫坐在地头嚎啕大哭:“丫丫怎么办!苦命的娃啊!”新婚后至今,六年的时间在甜蜜与痛苦中过去,运章再也没有见过女儿,只是每年都寄抚养费回老家。听过蓝老师的话,运章抱住骨瘦如柴的妻子,哽咽着说:“我心里对她娘俩十分内疚,可是,我是真的爱你啊!爱你!”言毕,两人都已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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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村里,淑芹正在自家院子里忙活着。邻居大嫂汗涔涔地、一路小跑,送来一封信。这是离婚后,她第一次收到运章的来信。淑芹打开信读过后,情绪激动起来。她冲进堂屋,颤抖地指着墙上《铡美案》剧照,大声地说:“我要进城去揪住陈世美、痛打狐狸精、大闹天宫…”喊完这些话,她哭了。
两天后,淑芹带着丫丫出现在运章面前,这是他俩离婚六年后第一次相见。运章局促不安、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心里充满深深的愧疚。丫丫张着一双茫然的眼睛望向爸爸,在她小小的记忆里,爸爸唯一出现的地方是每年的汇款单和与妈妈合影的照片中。那些照片被妈妈撕成几片,又被妈妈粘合在一起,上面有妈妈的泪水。淑芹对运章心里充满怨恨,眼睛故意不看他,咬住嘴唇,始终一言未发。但是,娘儿俩都看见了院子里躺椅上的女人,她静静地沐浴在午后阳光里,骨瘦如柴,眼窝深陷,眼光里泛着难以言说的柔情和痛苦。
院子里的苦丁香悄悄开着,娘俩在运章家里住下了。半夜,百感交织的淑芹难以入睡,她听见一些动静。借着昏黄的夜灯光,淑芹看见这样一幕:运章吃力地抱着女人给她翻身,女人喊口渴,他端来水自己用嘴试好温度,拿小勺一点点地喂水。女人食道吞咽困难,喂进去的水从口里溢出来,运章仔细地给她擦拭着。在昏暗的夜灯光下,淑芹蓦然发现,几年的时光不见,这个男人又瘦又老,连身体也有些佝偻了。淑芹内心五味杂陈,重新躺下。她曾经听说过,村里村外方圆十里有两三对夫妻,妻子重病瘫在家,丈夫无情地离开。淑芹心里想:这个陈世美,每天日复一日地伺候瘫痪的病妻,坚持五、六年也真难能可贵。此刻的淑芹心里,第一次对运章泛起一丝丝的心痛:运章啊,你到底是一个多情的人、还是薄情的人呢?
清晨起来,柔和的晨光投射在院子里。运章带着疲累的黑眼圈打开屋门,轻轻地将蓝老师抱到躺椅上,慢慢地给她喂粥。喂好饭之后,运章佝偻着身子给女人洗刷尿布。淑芹知道,现在早就时兴纸尿布了。但是,她却看到:运章的大木盆里满满堆着一条条旧布片。淑芹缓缓地挪回屋里,用手抚摸着那一张张汇款单,想起女人重病多年无法上班,寄来这些钱很不容易。淑芹将闪着泪光的眼睛,转向院子里,她发现:躺着的蓝老师穿着旧旧的布睡裙,运章身上的衬衫也是很多年以前的。淑芹在屋里无声地痛哭了,不知道是哭自己、还是哭眼前这对苦命鸳鸯!然后,她擦干眼泪走进院子,轻轻地推开运章,撸起袖子、埋头清洗那满木盆的尿布片。阳光透过树隙照在运章身上,他扭过脸去,掩饰着眼里控制不住的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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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天,蓝老师静静地睡在躺椅里,微风轻轻拂过,丫丫在院子里欢快地蹦上蹦下。蓝老师想到,自己这一辈子不可能做母亲了,心里不由泛起一阵母爱,眼神就禁不住像向日葵一样,围住丫丫小小的身影温柔地转来转去。淑芹发现了这一个细节,她怜惜地叹了一口气,又安慰地抚着胸口。
半个月以后,淑芹带着丫丫回到村里。左邻右舍都来看热闹,围住淑芹问她:有没有揪住陈世美、痛打狐狸精、打闹天宫一场?
淑芹紧紧拉着丫丫的小手,谁也不搭理,一言不发地朝家走去。第二天,细心的邻居发现:淑芹堂屋墙上,那张贴了多年的戏曲《铡美案》剧照消失了……
刘寰,一个毕业于大学中文系的女人,一个老文青,一个正在与癌症顽强抗争、不屈服于命运的强者。年过知天命,仍然不忘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