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细读其八:走心的玄幻作品在这里——《梦游天姥吟留别》
活在盛唐的李白,一心想要成为当朝功勋卓著的英雄人物。他千金散尽,广结朋友,甚至还寄希望于政治联姻,使出了浑身解数,却不过是唐玄宗宴饮时助兴的诗歌表演者罢了。他最终还是认清了帝王家的残酷现实。当年高力士为其脱靴,杨贵妃为其磨墨,唐玄宗亲自调和羹汤给他,原以为这等荣耀将助他施展拳脚,实现抱负,哪知这分明是对他莫大的羞辱。他从来都拒绝做太平盛世的歌颂者,他李白雄心勃勃地,是要替那个朝代开疆拓土的!
要怪就怪唐玄宗缺乏远见,完全没有料想李白的文学作品竟然能够产生巨大的经济效益。他是没看见眼下随便一部玄幻类电视剧,动辄投入上亿的资金,为了争抢收视率,专挑当红小鲜肉和花旦们主演,不断炒话题蹭热度,剧集剪辑决不低于三四十集,顺利播出之后,各个赚得盆满钵满。他更是无法相信曾经在他身边嚷嚷着要建功立业的书生李白,原来手握着这类热门玄幻作品的IP(知识产权)。就这样与这个现象级的盈利模式失之交臂,不知他是否悔恨轻视了那个有些狂傲的李白?
不过话说回来,李白并不缺钱,也并不看重钱,虽然我们也不大清楚为什么他那么有钱。就算唐玄宗有心扶植他的影视文化产业,李白也没这个兴致,更不会任由人摆布,充当他人的摇钱树。历史不会因我的一厢情愿而改写,然而我多希望那些只顾赚钱,完全忽视电视剧质量的编剧及导演们能看看李白笔下的《梦游天姥吟留别》,好好学学走心的玄幻作品该怎么写,又该怎么拍。
走心之一:没有毫无缘由的爱恨
玄幻类作品,顾名思义,其内容全凭想象来构建。但想象虚构不能成为剧本毫无逻辑可言的借口,相反,越是与现实背离的事物,创作者更应当有精巧的构思,能有自圆其说的一套,不然其创作的文本必将走向低劣。
《梦游天姥吟留别》,这是李白又将“仗剑去国,辞亲远游”时留赠给东鲁的好友们的诗。在那个车、马、邮件都极其缓慢的年代,每次的别离,怎能不珍视,因为,谁也不敢保证是否还有下一次的相见,这就可以理解送别诗何以能成气候。既然如此,我们才能觉察出李白的送别“礼物”着实有点另类。他不好好学王勃,写点宽慰友人的诗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也不学高适,写点让友人自信心爆棚的诗句“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也不像王维,抒发下离别的愁绪,“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光无故人”,而是让友人们有点儿失望,他向朋友们诉说自己那个瑰丽的梦境,并且颇有架势地说道,“你们不要劝我留下来,这里我再也不会回来的,我要牵着我的白鹿坐骑,游遍各地的名山大川。”
一个可以写出“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非常珍惜友情的人,他绝非草率地应付朋友们的送别,那么我们就有理由相信,梦游天姥山,这个梦境一定是李白精心营构的,懂他的人定然能从中参悟他的心意。我们不妨自作多情一回,从他知己的角度,来把把李白的情脉。
第一脉,为什么是天姥山?
李白创作这首诗的时间,是他以“赐金放还”的名义,被迫离开长安的第二年。奉诏入长安的那一年,他已经41岁,人生都快半百,才等来一个疑似可以实现人生理想的机会。他欣喜若狂,也就勉强接受了供奉翰林的安排,毕竟他觉得,已经入朝为官,凭自己的才干,假以时日,从文官转成武官,最后擢拔至宰相,那是迟早的事。
初次为官,备受瞩目的他就被朝中权贵视为眼中钉。除掉他这种官场小白,不需费多少功夫,宠臣在君王面前谗言几句,就可以将他从理想的高空扔到泥坑里去,提前让他“退休”,官都不让他做,连咸鱼翻身的机会都不留给他。这让李白第一次真正见识了政治阴谋家手段的狠辣。他由狂喜急转为狂怒,中间只花了两年的时间。李白悲愤了,第一时间发泄出来,“楚国青蝇何太多?连成白璧遭谗毁”。这还不够,他还要予以反击,尽管没有一兵一卒,但尚且还能用他那只神来之笔,向长安城内贪婪腐朽的达官贵族们宣告他“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宣告他要找寻一处与黑暗现实截然不同的地方,一个可以任由他恣意徜徉的自由境地。
他思索了一番,先是把范围圈定为仙气十足的地方,有仙则灵,那就选瀛洲。然而他转念一想,不对,众人已经下过结论,瀛洲是几乎找寻不到的仙山,显然不具备说服力。“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要让世人相信,凡间仙境真实存在,更要让世人艳羡,那是属于李白的乐土,他把目光转向心驰神往的吴越,那儿的人们口耳相传着天姥山的传说。天姥山上住着快乐的仙人,爱唱欢快的歌曲,能与李白兴趣相投,“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它高耸入云,其雄伟可在五岳之上,其壮观可遮天蔽日,“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契合了李白对壮美事物的垂爱,吞吐山河、包孕日月。它神秘,伴霓岚而生,挟雾霭而去,“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这简直是为李白量身打造的防御阵地,用以抵挡现实中层出不穷的权术手腕。
李白之于天姥山,似皮之于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无李白的人格与气质,也绝无能在诗歌史广为流传的天姥山。
第二脉,为什么要记梦?
李白少年时期生活在蜀中,蜀中道教氛围浓郁,况且他家就住在有名的道教胜地紫云山、道教十大洞天之一的青城山附近,耳濡目染,深受道教思想的影响,“十五游神仙,仙游未曾歇。”
在我看来,李白与神仙道教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缘分。李白是诗坛的奇才,他的创作才华,无人不钦佩,这一点官方也是“盖戳”认可的。可偏偏李白自我感觉超级好,有着强烈的“济苍生”、“安社稷”的政治理想,非要向世人宣告自己有经天纬地之才。也不知是不是世人的刻板印象,总觉得这只是一介书生,“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还行,与行兵打仗、运筹帷幄相差甚远。于是李白连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毕生都没有争取到,你叫他如何服气,就算是输,好歹也要让他在尝试且失败之后心甘情愿地认输吧。李白再自负、再自信,在这一次次干谒失败面前,恐怕连“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这样的开导也不足以平息他内心的悲愤与不平,恰恰在这个时候,修仙炼丹犹如一剂特效药,他服下,仿佛立即从现实困境中解脱,飘飘然地,飞向包容开放的神仙境界。
得益于神仙道教的信仰,他才能在强烈失望之下依然留住自己的自负与自信。但李白不是阿Q,他吸食的不是精神鸦片。鸦片这东西,致幻,让人产生间歇性精神亢奋,但其本质在摧毁人的神经系统。可你看看李白,他虔诚地信奉道教,但他呈现给世人的形象,那么的豁达昂扬,那么的飘逸洒脱,他哪有半分人格不健全的样子。由此看出,李白企慕神仙,不是对现实消极的逃避,相反,它应该是出于对现实的不满,而进行地积极反抗。
梦与游仙的实质相同,可供人天马行空地想象,它们敲掉现实的壁垒,颠覆世俗的体制,开创全新的社会体系······归根结底,可贵在自由。李白用话语表达的自由,来对抗身心受制约的现实,比如他可以“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可见“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也只有梦,可以使他抵达崇尚自由的仙界,“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如此李白才得以高喊“安能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李白将这场奇险动魄的梦游写得亦真亦幻,把内心深处对人生逍遥自由的企盼描绘成幻想的底色。这种基于情感真实的筑梦造神,非但没有愚弄友人,反而是因信任才将心底的爱与恨、反抗与向往,诚挚地倾诉给友人。
读到此,我们可以负责任地对那些编剧们说,玄幻本带来极大的自由创造空间,你们却用来东拼西凑无厘头的搞笑,取悦观众而编织漏洞百出的泡沫爱情故事,着实有点low。如若能学着李白,写玄幻,从始至终,倾注充沛的情感,内嵌缜密令人信服的感情因由,还担心眼睛雪亮的观众们遗珠?
走心之二:顶级特效的大片风采
当下玄幻剧除了剧情被诟病,被吐槽的还有剧里雷人的画风及五毛钱特效。投资巨大,没故事没精良的制作,演员拿着高额片酬却贡献出面瘫演技,你们导演的良心不会痛吗?真是白瞎了玄幻的优势。
我们喜欢玄幻,因为它能呈现无限的可能,可以让人欣赏到绝妙的想象构图。因想象,我们感知生活的种种情趣,李白就是典范。同样是庐山,他的眼睛在想象的加持之下,“拍摄”出4D特效的自然风光大片。先是来个俯视的远景镜头,“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接着来个大仰角的特写镜头,“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再看他完全想象的画面,“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山高海阔,海天一色,绿树红日,雄鸡鸣叫,李白一运笔,就是一帧声色俱备,色彩饱满,线条流畅的高清影像图。
在“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的雨雾朦胧中,“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林中熊咆龙吟,岩中水声,空中电闪雷鸣,根本不需要画蛇添足地加入妖魔鬼怪,便营造出天然的阴森恐怖氛围,这就能够显示影像的张力。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在于,影像风格的高度统一。天姥山的高阔、海上日出的恢弘、深林洞天的气势、仙殿的金碧辉煌、巨禽声响的惊异、仙人出场的奇幻震撼,这些景象都有壮观的属性,李白合理地调度组合,使之和谐,创造出整场梦境雄奇壮阔的审美艺术风格,进而又与梦的主题完美融合。
而我们在看看当代人的拍片效果,森林里惊现卡通虎,大雪纷飞飞塑料泡沫,高手比武来回推茶杯······简直是以秀想象力下限为荣,刷新我们对想象力贫瘠的理解。
李白的玄幻大片,《梦游天姥吟留别》,不管是影像的创制,还是作品主题的表达,都是一流的水准,除去李白个人的天赋,我们可学的东西很多,比如最该学的,诚意。李白写诗,搞创作,“以我笔绘我心”,不被名利诱惑或胁迫,以狂放不羁之态,描绘他心爱的山山水水,目的只有一个,抒发他真切的爱恨情仇。
反观我们的创作者,不走心的,何止是逻辑崩坍的故事与浮夸出戏的画面。试问,他们究竟拿出了几分诚意来创作?
附:学完这首诗,我给一位学生布置了一个额外的任务,让他结合诗作内容,为这首诗创作一幅插图。在我没给出任何创作意见的情况下,他交给我的画作,起码是让我看到了他画画的诚意。有诚意的作品,口碑不会太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