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兰河传》：梦回乡里

文/ 李子

大家好，欢迎收听早茶夜读，我是李子。

继续读萧红的长篇名著《呼兰河传》。最初，当读到——“‘我要掉井的！我要掉井的！’祖父几乎抱不住我了”——的时候，实在忍不住的喜爱这文字，并把这第三篇整篇截取，讲给女儿。孩子，会喜欢孩子般的故事。

如今再读，竟心底越来越沉……沉到梦中去……

渐近的……是那老屋么？老屋小院，三五棵枣树。还有一棵，格外的不同，低矮一些，但每年农历五月，会开满火红的花——是那石榴树。

当石榴一树火红的时候，也是一年逼近紧张的时候。其实紧张，打从初春就开始了，因为往冬所留的麦子，未见得够支撑一年。而渐渐的，饭桌上就开始放些杂粮。

这枣，要到秋季，而石榴，即使到了秋季——也是不顶用的。它只是因为稀少而好看，可以在中秋的时候供一供明月而已，挡不了饿。也许，还有一个作用，因为石榴树是从姥姥家分枝而来，大概也带有母亲儿时的记忆，保留一份在她的夫家。

我不记得母亲是如何领着孩子们，渐渐走进这青黄不接的日子了。

但我对榆钱有记忆。春日尚早，仿佛风儿变暖不久，柳条昨天才刚可以弄来吹喇叭，榆树枝头上已经开始热闹了。最后绿莹莹的榆钱，越来越厚，一串一串的，堆挤的满满的。榆树枝子也不堪其压，就低低的垂下来。可能有些人不知道这是能吃的，不仅能吃，反而算得上美味。口感自然是甜的，还有一种浓厚的、青青的榆钱味。

那时，春季里一连几天都要吃这个，和馍馍蒸在一起，所以除了生吃一把的甜，最大的回忆还是满满的面香。模模糊糊，还有母亲打开锅盖的影子。

这热气还没有散，户外春光一闪，就到了洋槐开花的时令。仿佛还在咀嚼榆钱味的时候，洋槐花的味道，又扑了过来。洋槐是一种很高大的树。绿色的叶子里，小小蝴蝶一般大的花儿形成一簇簇的，非常的漂亮，而且香气弥漫。够是够不着的，需要在长杆子上绑紧一个铁钩，然后一小枝一小枝的拧下来。于是乎就仰着头，只听磕巴一声，绿叶槐花一枝落，就赶紧跑过去捡回来。照例，也是要先吃几把生的过瘾。花到嘴里，别的味道不浓，就是非常的甜。如果你不知道洋槐花是可以吃的花，那洋槐花蜂蜜，你多半是听过见过的。我小时不知道什么是蜂蜜，仅知道洋槐花很甜。

洋槐花除了生吃，还有许多种吃法。我最爱的一种，就是母亲一炒，然后加水加面粉做成咸糊糊。那个时候，到嘴里就不是甜味了，而是香气，从胸腹到鼻腔，从童年到现在，都不能忘记。

这仅仅是村庄里家的周围。老屋小院的南边，是一个大池塘。大池塘再往南，就是小学校。池塘里可以吃的，多半是人家的。因为有清坑分鱼的记忆，但父亲应该是没有入股，所以于我们孩子而言，就是热闹。

农家，还是要靠几亩田地。记忆中，我家里有四块田地，近处一块，中处一块，远处两块。待洋槐花也下去了，石榴树火红了，就该祈祷麦子快快的熟。

但母亲还需要继续想办法。我还有别的吃食的记忆，就是马蜂菜、银银菜和红薯叶子这三种。季节上已经没有印象——大概不都是麦前这个季节，但它们的吃法是一样的，都是洗净了加白面和佐料拌好，放到锅里去蒸。这里面最有特点的是马蜂菜，口感是酸酸的。马蜂菜是我老家的叫法，据说孩子调皮被马蜂蜇了，用马蜂菜捏碎了揉在伤口上，可以止疼。这大概就是它名字的来历。小时候我确实被马蜂蜇过，印象中马蜂菜也并不好用。后来我查了查，马蜂菜的学名叫马齿苋。

在近处农田里（见图近1），有一个倾斜的小道，穿过各家的田地。我总是有一个很深很深的印象……夕阳余晖，洋洋洒洒，母亲总是找一把野菜，头发丝里飘着金黄色。

忍忍吧，再过些日子，麦粒初满，等待不及，就收几把，回来火上一烧，不等焦黑，用手一搓，下来的麦粒泛着香味，还可以继续塞满嘴。

终于到了收割麦子之时。拿起镰刀，一陇一陇的，那腰都要折了。而此时天如锅盖，日如火烤，汗如雨下，蒸汽风一吹，要更加抢时间。孩子其实做不了太多，但父亲母亲，都要一直这么弯着。然后打捆，垒在地板车上，方方正正、结结实实的。一般是父亲站在车上，因为地板车只有左右两轮，前面的车把需要人架着——这个活一般属于我，当时家里最小的（后来还有小弟），其他人都往上送捆好的麦子，父亲一层层的装好。最后大概两米多，接近三米高，已经到了车的极限，再用大绳把车上麦子捆两道，紧紧绑住车把，一家人把它拖到打麦场里去（一般麦场建在中1的位置，远远近近的，都要如此拖送到麦场）……这一路也是极为艰险，最怕是车上的高高的麦子歪倒下来，一旦有倾斜，赶紧要多一个人拿着长木叉，斜里顶住，一点点的往场里挪。因为一旦倒下，麦子散了，不仅极为费工费时，而且撒到路旁沟里，一定也会有浪费。父亲这个时候，尤其显着脾气不好。

萧红这里的记忆，透出纸面的香气：

鸭子比小猪更好吃，那肉是不怎样肥的。所以我最喜欢吃鸭子。

我吃，祖父在旁边看着。祖父不吃。等我吃完了，祖父才吃。他说我的牙齿小，怕我咬不动，先让我选嫩的吃，我吃剩了的他才吃。

祖父看我每咽下去一口，他就点一下头。而且高兴地说：“这小东西真馋，”或是“这小东西吃得真快。”

我的手满是油，随吃随在大襟上擦着，祖父看了也并不生气，只是说：“快蘸点盐吧，快蘸点韭菜花吧，空口吃不好，等会要反胃的……”

说着就捏几个盐粒放在我手上拿着的鸭子肉上。我一张嘴又进肚去了。

祖父越称赞我能吃，我越吃得多。祖父看看不好了，怕我吃多了。让我停下，我才停下来。我明明白白的是吃不下去了，可是我嘴里还说着：“一个鸭子还不够呢！”

读着不仅仅喜欢，而且一下子回到了那老屋的季节。读这小猪肉，读这鸭子肉，不能一下子读出来——这回忆中的小姑娘，将来长大时半夜里徘徊了很久，决定到底要不要偷邻居家的面包——而她回忆时，依然走过了这饥饿的路。

这沉浸的时空，于萧红自然有不同的意义。于读者如我，又是另一番意味。梦回乡里，那又是被呼兰河文字牵扯出来的、大概也会终归于寂灭的时空。萧红又讲起了那邻居女孩的哭喊，讲起了那桥下大白兔的故事。我跟着想起了邻居中学生早早的青坟，以及多年后他母亲的落寞，这种落寞就像榆树的老皮。然后又想到这样的岁月中，母亲的生病……

其实，这不是孩子的故事。这是回忆中的孩子的故事。

这些流动的记忆，流动的情绪，交织的时空——令人心腹沉浸，恍惚闪入闪出。这样的阅读经验，我很少遇到，自然十分珍惜……常常的，鼻头不小心就告诉了我这一点。

不是想说什么，就是指缝里握不住的感受……将来给女儿这本书的时候，把这篇也贴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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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1.11~2019.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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