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莫的人生

老莫的人生
李广生

老莫生在一个贫苦家庭,是家中的长子,下面还有两个兄弟。8岁那年,他被送到亲戚家,做小伙计,先是放猪,后来放羊。一年多后,不堪忍受虐待,老莫逃跑。这一跑,便开始了他的传奇人生。

逃跑的路上,他遇到一个长辫子姑娘。至今,他都不知道姑娘的名字,但这一次相遇,对他以后的人生,产生巨大影响。这个87岁的老人,即使躺在病床上,依然底气十足,依然无所畏惧,依然在筹划打官司告状,这勇气完全来自这次相遇。

辫子姑娘把他领回家中,在大山深处,以姐弟相称。从此之后,他便与辫子姐姐,经常性的出山进山,四处奔波,自己也不知道干的是什么。老莫跟我讲,他也不想知道,只要能吃饱,对他挺好,就足够了,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从时间推算,那是抗日战争初期。辫子姐姐把他带到鬼子据点旁边,莫名其妙的连打带骂,让他哭着喊着,好像是慌不择路的样子,跑进鬼子的据点。然后,鬼子又对他连打带骂,他连滚带爬,跑出据点。到了没人的地方,把据点里看到的情况,告诉辫子姐姐。

辫子姐姐兄妹五人,她行三,比老莫大两岁,老莫只记得她叫“三儿”。三儿是老莫的领导,三儿的领导是自己的父亲,名叫李振富(音),父亲的领导叫陈景发(音),据老莫说是老十三团首长。老莫——三儿——父亲——陈景发,这四个人单线联系,老莫位于最底层,所以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干的是什么。30多年后,那场牢狱之灾,才让他明白,自己做的是传送情报的事情。

老莫和三儿在山里住了六年,到了抗战末期,鬼子跑了,还乡团来了。因内部出了叛徒,一干人被围在苏子峪老郭岭。三儿、父亲和陈景发三位骨干成员暴露,遭到严刑拷打。老莫讲,从早晨一直打到晚上,打得血肉模糊,但三个人都咬紧牙关,一言不发,所以老莫才得以保全。最后,三个人都被残忍的杀害。陈景发的儿子两岁,敌人要把孩子劈了,踩着一只脚,攥着一只脚,活生生把人从中间劈开。老莫冲上去,抢过孩子,敌人的刺刀插进老莫的肋骨。危急时刻,有人良心发现,老莫和那个孩子才幸免于难。巧的是,当年那个被老莫救下的孩子,如今是个70多岁的老人,也在住院。他过来看老莫,是个聋哑人。

骨干成员全部遇害,这也就意味着老莫跟组织失去了联系。没办法,他只好回到老家。因为没有人能证明他的身份,也因为当时特殊的环境他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还因为组织工作异常严密他根本不清楚自己的身份,所以他只能像流浪汉一样回到家中。回家后不久,老莫的父亲开始分家。兄弟三人,只有两所房子,老莫被扫地出门,还好,给他一块房基地,与两个弟弟毗邻。此后的18年间,老莫一直居无定所,俗称“串房檐”。18年后,老莫才完全靠自己,建成了属于自己的房子。

离家的时候,是个8岁的孩子,逃跑后在山里呆了6年,他再次回到家中,已是是个十六七岁的后生,随后又被赶出家门,寄人篱下长达18年之久,终于有了自己的窝。老莫说,他很能“整家”,就是经营家产的意思。他被抓走时,家里有四口大缸、四个墙柜,满院子的树。

时间到了1976年,老莫的日子刚有好转,也琢磨着娶个媳妇,于是灾难再次降临,因为他与当时的大队书记看上同一个女人。把他押送到县公安局的罪名有两个:一是抗战时期,他有6年的时间音信皆无,在外面肯定干了不少坏事,二是强奸本村一个智障女孩。据老莫讲,未曾审讯,就把他送到天津的劳改农场。

被关了三个月,毛  主席逝世,召开追掉大会,全场恸哭,惟有他鼓掌欢呼。立即被带走审查,他说自己有冤情。因为情况特殊,一位老莫所谓的大官参与了审讯。老莫说,越是大官,脾气越好,工作越认真。老莫诉说了自己的情况,当晚就被送回监狱,劳改农场派人回原籍调查。几天之后,调查人员回来。强奸一事,子虚乌有,全是诬告,智障女孩的母亲承认,受人指使。而此行最大的收获是,调查出老莫音信皆无的六年,竟然是我党地下工作者!当天,老莫出狱。

劳改农场给老莫五千元现金,让他回家。五千元,在1976年,可谓是一笔巨款。但是,老莫一不要钱,二不回家,就在农场里跟警察软磨硬泡,饿了要点吃的,困了睡在屋檐下。我非常不解,问老莫:“那么一大笔钱,为啥不带着赶紧回家?”老莫一解释,我才知道自己是如此的短视。老莫说:“我不能这样回去,这样回去,一辈子都是劳改犯,一辈子抬不起头。把我弄进来容易,让我回去,没门!”他又说:“钱再多,也是有数的,花完了咋办?”仔细一想,老莫说得有道理。可在那个年代,能够抵住如此一笔巨款的诱惑,也真是不容易。磨了一周时间,终于有了结果,农场领导找他谈话,第二天早晨,他穿上军装,成为一名警察。“副科级!”老莫对我说。

进来的时候是劳改犯,摇身一变成为警察,不仅成为警察,几十年前的那段历史也被澄清。老莫因祸得福。因为与组织失去联系后,他回家务农,所以档案上,他的参加工作时间,被含糊的定为解放前。也正因为如此,他又获得“离休干部”的身份。

我以为他的传奇人生就此结束,可以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哪成想,这竟是另一段传奇的开始。

老莫成为警察后,有一次去东北辽宁办案,遇到一女大学生,不知为何,非要嫁他。这桩婚事,遭到女方家属的一致反对,当年老莫40多岁,女孩才20多岁。女孩非嫁不可,家人只好妥协。老莫带着女孩,回到天津劳改农场,完婚,不久产下一子。三口之家,只有老莫一人上班赚钱,生活非常清苦。幸有同事、朋友接济,还能勉强度日。

1988年,老莫退休,挈妇将雏,回到原籍,没想到自己当年盖的房子和一应家产,都被二弟霸占。从此之后,老莫便进入长达三十年至今仍在进行的讨还家产的战斗。因为当年兄弟霸占自己家产时,大队、镇政府都出具了伪证。于是,老莫与兄弟之间的争斗,就变成他孤身一人,与村、镇两级组织的对抗。但老莫毫不畏惧,他大闹镇政府、区政府,调查取证,进京上访,其间被打、被骂、被遣返,但最终于去年,促成开庭。法庭上,老莫慷慨陈词,力挽狂澜,对方败诉,讨回部分家产。但老莫并不以为自己胜诉,因为他觉得还有一部分房基地没有讨回。于是在病床上,他把儿子叫来,面授机宜,再次起诉,重新立案。

这不是老莫回原籍后的所有传奇,仅是冰山的一角。

1989年,老莫回来的第二年,北京爆发“动乱”。老莫从东北领回的媳妇,去县城看看热闹,被人贩子绑走,一去不返。老莫发现妻子失踪后,四处寻找。不得不承认,老莫是个神人,仅凭着一张照片一张嘴,竟然打听到妻子的线索,一路追到北京大羊毛胡同的一家小餐馆。老板看了照片后确认,就在昨天,照片上的女人被两个男人带着在这里吃饭,但去向不明。后来,餐馆老板想起,他们吃饭时提到一个叫蒋斧山的地名。老莫一听,二话没说,只身一人,前往蒋斧山。

三天三夜,没吃没睡,他竟然在大山中找到了那两个人贩子。他请两个人贩子喝酒,不敢说自己是被拐者的丈夫,旁敲侧击,打听出妻子的下落。当他找到买妻子的那家时,妻子已经被他们再次出卖,因为妻子生性刚烈,怎么打,也不屈服。于是老莫又辗转找到第二家,结果还是如此,又被卖掉。找到第五家后,老莫精疲力尽,难以支撑,就把自己收集的材料,全部交给警方。据老莫讲,警方又找了四家,然后告诉老莫,线索断了,人找不到了。当年,她32岁,儿子8岁。

妻子失踪后,一个女人,一直陪在老莫身边,照顾老莫。后来,这个女人的儿子出面干预,把她从老莫身边带走,送进养老院。一年之后,也就是去年,这个女人离开人世。

老莫的离休金每月有八千多元,但他省吃俭用,穿的破破烂烂。老莫说:“钱不能瞎花,攒着留给儿女,那是正经。”

老莫时常念叨起那个领他走上革命道路的长辫子姑娘,“没有她,我这辈子就完了。”老莫说。

刘东生,1977年生于怀柔,1998年毕业于北京青年政治学院,现就职于平谷区第一职业学校,北京市平谷区摄影家协会会员,平谷区教育系统摄影协会会员。封面及文章插图均为刘东生摄影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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