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泰琐忆:啊,梭梭(22、23)
阿勒泰琐忆:啊,梭梭
1968年夏,我刚到团场的时候,一道奇特的风景引起我的注意:家家门前都有一个梭梭柴堆,三四米长,三四米宽,三四米高,码得方方正正结结实实。需用时,男人们到柴堆顶上扔下碗口粗细的几棵,用十字镐连劈带砸劈细了,往灶膛里满满一塞,火力很猛。我川北的故乡,原本树木茂密,可惜早被全民炼钢的熊熊炉火吞噬殆尽,我回农村的几年,正是树叶草根也难觅得,农妇们为一日三餐的燃料愁眉苦脸的时候,所以,这些庞大的柴堆,令我印象深刻。
梭梭,大概是当地蒙语或哈语的音译,不知道学名叫什么,是一种生长在戈壁荒漠中极为耐寒耐旱的木本植物。听老工人讲,1959年,农场刚组建,他们曾在千百年人迹不到的梭梭林中挖渠开荒。有的梭梭已枯死多年,仍化石般兀立不倒,有的则绿叶婆娑生机盎然,最大的树干有水桶粗细,六七米或更高。同所有戈壁植物一样,梭梭枝叶细小,根茎粗壮,含水少,枯干的不说,青绿的也是砍倒就能烧着。那时候,垦荒工地燃起堆堆篝火,取暖、驱狼,昼夜不灭,场面十分壮观。农场初具规模了,还可在连队附近荒地上“就地取柴”呢。
经过十年耕作,我到农场时,当年开垦的条田不少严重盐碱化,庄稼和野草都长得稀稀拉拉,我想象不出原先梭梭林的风采。半年寒冬的北疆,取暖用柴头等重要,每年夏天,打柴都是一项重要工作,我看到人们打柴愈来愈难,愈走愈远。起先,人们赶着大车,带上干粮、水和皮大衣,顶着星星出发,到深更半夜能拉回一车柴来;后来更远些,牛马不能承受那份儿饥渴劳累,就换用拖车;再后来,支边青年组成的基干民兵排干脆住到戈壁滩去了,他们回连队时,一个个蓬头垢面,摊着皴裂的双手向连长抱怨:哪里还有梭梭可打呀,根都刨光了......大概是七十年代中后期吧,人们家门口的柴堆终于消失了。
那里还产煤。人们没有因为梭梭的消亡而体验缺少燃料的困窘,一如我的家乡父老那样。但我心中总有一种失落、愧疚的钝痛。失去松柏的丑陋的童山,失去梭梭的荒凉的戈壁,像两幅拙劣的图画,在我眼前交相叠现。尤其,如果说,四川老家随着政策改变,坚持封山育林,尚可望山再青水再绿,那么,永远干渴的戈壁荒原还能重复那一片绿荫吗?
1985年3月,我要回故乡工作了。车过克拉玛依时,突然发现车窗外,远处的雪原上,有一大片树木,扭曲着光秃秃的黑瘦的枝干(这是常年风暴抽打的结果?),倔强而杂乱地站着。我心头一热,莫非这就是梭梭林吗?我没问同车的人,怕他们说不是。汽车飞驰而过,那片林子却深深刻在我的记忆中。1998年夏,我回新疆参加在石河子举行的第十一届全国诗词研讨会,先期北上访友,再次路过克拉玛依,我忐忑地期盼着能再见我的梭梭林——车一点点近了,啊,它们还在,它们居然还在,而且因为是夏天,它们在漠风中摇曳着一片绿意,比1985年初见时更显生机勃勃,我竟激动得有一点心酸。后来我有一首小诗记下了当时的感慨,贴在这里作为此文的结语吧:
克拉玛依荒原,有一小片劫馀之梭梭林,13年前初见后曾作文忆之,今来犹存,喜甚。梭梭,极耐寒耐旱之木本植物,多生北疆戈壁中,垦荒建场之初,毁之甚夥。
天果有情人有情?今来竟见汝犹荣。艰难生息本强者,剩此零星一点青。
阿勒泰琐忆:调回重庆
1985年元旦刚过吧,经多方努力,终于获准调回重庆,一应手续办妥,于当年3月初动身返川。三月的北疆,一片白茫茫积雪覆盖,几乎看不见第二种颜色;直到过了乌鲁木齐向东,才看到雪原上有一小团一小团的黄色泥地显露出来;临近宝鸡,看到了枯草;翻过秦岭,就有满坡满沟的绿色扑入眼帘,虽然还只是冬季留下的暗绿,也足以令人觉得是一幅全新的画卷,心中真是百感交集啊!
对新疆、对兵团,我永远怀有一份真诚的感激。除复转军人、支边青年、政府移民外,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包括我在内,全国各地,四面八方,许许多多因各种原因在自己的故乡生存困难的人,选择了“盲流”新疆,新疆敞开她贫瘠的胸怀接纳了我们;现在,内陆情况好转,仍包括我在内,许许多多的人又通过各种门路调回自己的家乡。我觉得我们是一群“忘恩负义”的人。1988年,我回疆参加全国第11届诗词研讨会,兵团诗联家学会名誉会长、原兵团副政委李书卷先生专门接见兵团调回内陆的参会代表,我也曾向老首长表达这种愧疚,李副政委鼓励我们说:“你们在新疆的时後,为兵团的建设作出了贡献;你们回到内陆,也是参加国家建设。希望你们把兵团精神发扬到全国各地去。”极左时期,兵团曾为多少无辜者提供过庇护,恐怕无法统计了,现在对这些“自动支边”又“自动离去”的人,兵团首长这种宽容而博大的胸怀,真是令我感念不已。
1964年夏,我高中毕业不能升学,离开重庆回原籍务农,4年后去新疆;1985年,21年之后,我回到重庆。转了一个大圈,回到了原地。地还是那个地,人不是那个人了,这句话是我一位师长说的。回来之初,同学陪我去见一些过去的老师,她们大多故意要老师先认认我是谁,结果没有一位老师能够认出来。去见一位李老师时,他当然也认不出,同学说她就是某某某呀!李老师又端详了一阵,说:“认不出来,认不出来了。”我说:“老了。”李老师说:“不只是老了,不是那个人了。”
是啊,21年,套一个现成的句式:人的一生,有几个21年呢?
很多时候,我会想到当今人们经常提及的社会公正公平问题。以教育而言,怎样才算做到了公平呢?过去那样以家庭出身划界限,剥夺一部分人的受教育权,肯定是不公平;现在学校高收费,以经济状况划界限,剥夺又一部分人的受教育权,仍然是不公平。虽然现在对贫困大学生已有了种种“绿色通道”,但惠及的面到底很窄。一些贫困地区办学条件太差,那里的孩子们在义务教育阶段就输在了起跑线上。近年,因为大学毕业生就业难,部分农村学生放弃高考的新闻也时有所见了。不能实现教育的公平,不仅仅是对那些当事人的不公,也是国家发现培养造就人才、提高全民族素质、支持现代化建设持续发展的重大损失,当局岂可不思之慎之!
回到重庆,我的“阿勒泰琐忆”就写完了。将刚回重庆时写的一首词贴在下面,朋友们或可见出我当时的心境。
金缕曲 自疆返渝答友人
惆怅关山月。又依然、大江东去,浊波千叠。廿载风华如水逝,负了青春热血!回首处、荒原飞雪。欲逐归鸿寻旧梦,奈风吹旧梦如秋叶!恨此意,与谁说? 听君金缕情犹热。愧平生、辛酸都味,竟非英物。敢望好风舒羽翼,正怕人间缧绁。对夕照、茕茕蹀躞。欸乃一声牵望眼,却扁舟过处烟波阔。心魄动,泪盈睫。
注;1985年,余自新疆调回重庆,时距1964年离渝已经二十一年。廿一年间,自川北农村至北疆兵团农场,可谓艰苦备尝,终于回到重庆,本应欣慰,但相当一段时间,情绪反而更为波动激愤,这或者是从懵懂惶惑到理性思考一个必经的过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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