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则相叠的旅行日记

咸丰元年(1851),倭仁外放为叶尔羌帮办大臣,正月二十日其携家眷自京城出发,七月初三抵达,行程一百六十天。于二月初一,自平定县槐树铺入山西境,二月十九日,从风陵渡入陕西界,历时十九天,行程一一写入日记。1927年1月,在京教书的吴宓寒假回陕西泾阳老家过年,于1月11日至20日路径山西境内,所见所闻,也写入日记。二人所行路线重叠,只是前后相距近八十年。
倭记云:“二月初一日,槐树铺尖(五十里),入山西界。过西、北两天门,柏井驿宿(三十里)……初二日,平定州宿(五十里)。平定,汉上艾地。石门口峭石壁立,松柏幽秀,数日经过中最佳之境。性爱山居,遥望白云深处,树影炊烟,人家如画,神移久之。”吴记(1月11日)云:“晨七时,上正太火车,三等(至榆次,三元六角)。七时五十分开车。车行甚速,且一切整洁而有秩序。山西境内,田畴整治,城垣壮丽,野无盗贼,途少乞丐,不得不归功于阎督锡山也。……下午三时,抵山西榆次县。宿天泰公栈。外出至林间居夕餐,早寝。雇定人力车,由此至绛州,凡五六日,车费六元五角。”世道太平,方有人间烟火。
正太一线,山势突兀,孤峰回绝,崎岖山路,颠簸前行。倭仁没有朝发夕至的便捷,铁路开通于五十六年后的光绪三十三年(1907)。二月初一入境,初六才到榆次,宿徐沟。吴宓抵达榆次时为下午三时,雇用人力车后,隔日宿祁县城外,“其店甚劣。偕诸君入祁县城,觅饭店,几中煤毒。归店,八人共一炕,去炉火,勉强寝”。倭仁则是翌日祁县尖,平遥宿。“初八日,张兰尖(三十五里),介休宿(四十五里)。介休,晋弥牟邑,随会食采于此。过郭有道故宅,想见隐不违亲,贞不绝俗,党锢之祸,独能超然无累,其德实有大过人者。宅今为禅院,汉槐一株,枝叶葱郁不凋,殆先生之灵有以呵护之欤?绵山在县南四十里,以介子推隐此,又名介山。介邑自汉以后,代产名贤。林宗德望,潞国勋名,尤足增光邑乘。”其中的“晋弥牟邑”,指春秋时晋国大夫司马弥牟的采食之邑在境内的邬县,郭有道故宅,实为墓,毁于今,汉槐也伐。吴宓1月13日介休县城外宿,住通义栈,二日晨出发时,大雪,遂作诗一首:“未能匝地琼瑶尽,又见漫天碎玉飞。沟细路平车络绎,穹青野白树周围。羊肠峻孤须推挽,清磬深山欲息机。奇景豁心忘历日,大行雪拥缓行归。”
时至下午一时半,以雪大,不能行,灵石外城宿。诗云:“行途忽近韩侯岭,何处难寻国士桥。吊古怀人同怅惘,空山密雪甚萧条。崖含煤质蓄财富,冰覆泉流泻水遥。野店荒邮灵石县,欲行不得度今宵。”倭仁也宿于灵石,“初九日,两渡尖(五十里)。过汾水,遥望绵山,冈峦起伏,绵亘数百里。其中必有佳境,惜无暇蹑登临,步介子之田寻其隐处耳。车行岩上,沿汾水而南。峡束川流,路随嶂转。俯瞰平沙,浅渚点点。一行白鹭,在烟云变灭间。远树斜阳,渔舟晚渡,绝妙一幅画图。灵石宿(三十里)。灵石本介休地,隋文帝幸太原,傍汾河开道,获巨石,有文曰‘大道永吉’,以为瑞,遂置县焉。石在北门河神庙,高六七尺,非铁非石,扣之有声。文剥蚀不可辨,云能避水,一名瑞石”。
吴宓晨发灵石后,张家店早尖,南关镇午尖,霍州夕尖,各留诗一首,怀古念旧,描述景致。倭仁则于“初十日,过韩侯岭。岭极高峻,上有淮阴侯墓,墓前有祠。因思功名之际,诚不易居。然君子见几,不俟终日。侯诚如少伯泛湖、留侯避谷,进退岂不绰绰哉?太史公所云‘学道谦谨,不伐不矜’,自是探本之论。仁义镇尖(四十里),唐高祖破刘武周,屯兵于此。霍州宿(六十里),霍即《禹贡》岳阳。十一日,仍沿汾水行。赵城尖(五十里)。周穆王封造父之地。过国士桥,匾曰‘豫让遗迹’。让与程婴、杵臼同为晋人,皆能忠于所事,诚足愧天下之为人臣而怀二心者。洪洞宿(三十里)。城北为明兵部尚书韩忠定公故里。公名文,字贯道,历事三朝,以忠爱为主,直声壮节,丕振中外。刘晦庵尝曰:‘国家养士百四十年,只养得个韩贯道耳。’其为当时所重如此。城南有皋陶祠”。
吴宓在洪洞县则见一台,匾曰“单父遗迹”,当日宿平阳府城内。倭仁也在此宿歇,“唐帝都,气温土沃,号繁庶。河东盐课所萃,民用因之,富饶迄今。拜帝尧之神祠,茅茨犹在;访苍颉之旧迹,乌篆可观。西望姑射,如见泳雪之姿;北溯汾流,不忘神禹之绩。读《蟋蟀》《山枢》诸什,忧深思远,犹有陶唐氏之遗风焉。汉卫、霍、张敞、尹翁归皆平阳人”。
吴宓从平阳府出发后,宿曲沃县。倭仁则宿侯马驿,侯马为曲沃所辖一镇,第二天宿闻喜,“闻喜本曲沃地,汉武帝幸此,闻破南粤而喜,故名。此邦为贤士大夫渊薮,魏晋以后,代有传人。唐裴、宋赵,其尤著也。丰公为奸人倾陷,赍志以没。临卒,自题铭旌曰:‘身骑箕尾归天上,气作山河壮本朝。’读之,懔懔有生气(双牌楼村石坊,南北相向。裴坊镌‘勋高中夏’,赵坊镌‘气作山河’)。城南为裴、赵故里,名英贤里”。吴宓一行也曾宿闻喜,之后宿东镇,宿运城。倭仁则尖东镇,宿寺坡底,“在蒲州城东五里。蒲,虞帝都,中条、首阳、历山皆在境内,有明杨襄毅公博故里碑。自思任重致远,惟恃此身,安肆日偷,何以干事?不才奉天子命,出守西羌,薄德寡能,弗克负荷,计可以驰驱万里者,惟有谨身窒欲,使精神日益强固,智虑日益浚发,以期仰报君亲。此事矢之于心,不可忘也;笔之于册,不可欺也。特记。樊城宿。十九日,可合尖(五十里。入陕西界)”。吴宓发运城后,解州午尖,宿虞乡城外,之后,过风陵渡入陕西界。
2月11日,春节过后,吴自陕西入境,原路返回。13日到运城后,改乘汽车。16日“五时,先至山西大学(南门内)。次至三圣庵六号访张籁(贯三),谈时许。……是日为元宵节日。晚与唐君沿桥头街一带游观,甚热闹。五色国旗。学生提灯会,高呼打倒军阀、庆祝北伐胜利等等”,遂吟诗道:“斜指吟鞭首义门,上邦风物待瞻存。雄才爱读虬髯传,艳迹堪寻花月痕。”首义门为民国太原城第一地标,有历史与当下的双重意义,曾名倾一时,可惜后来毁于战火,继而拆除。倭仁在叶尔羌帮办任上长达十年,任满回京时,再未走原路。
社会离不开社交,人生离不开人情。写信是一对一的交流合计,日记是方寸间的自言自语,不立宗旨,且见且录。坚持日记者,不愿费措辞于他人,因无从寄放,而孤独于心,倭吴二人皆有此倾向。道光二十二年(1842)十月二十六日,曾国藩致诸弟的家书中,便介绍了向倭仁的日记工夫:“倭艮峰先生则诚意工夫极严,每日有日课册。一日之中,一念之差,一事之失,一言一默,皆笔之于书,书皆楷字。三月则订一本,自乙未年起,今三十本矣。尽其慎独之严,虽妄念偶动,必即时克治,而著之于书,故所卖之书,句句皆切身之要药。”吴宓事无巨细,详尽备至于日记,除却逸失部分,1998年,三联书店竟整理出版了厚厚的二十卷。二人日记各有所长,倭仁长在详录,因位列命官,一路有当地官绅郊迎陪同烧冷灶,游山玩水,兴致自高,本人也以文见长。乡邦掌故,盖随听随记,未必是固有知识。吴宓属赶路私行,没有旁骛参观的空隙,却不乏吟诗感慨之作。旅行日记无外述政事、纪民情、辨风俗、详见闻,因走马观花,浮光掠影,文字难免处于浅表,虽如此,《倭艮峰先生日记》《吴宓日记》已为难得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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