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是一面对视的镜子
知了知了,夏天到了,忽就觉得书到今生读已迟,这是一个让人难堪的判断。
昔时,视其本,视其刻,视其装,视其缓急,视其有无,现时,一看封面,二看要目,三看内容,博尔赫斯认为“书的魅力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其物质性,它沉重但又灵动”,泥古非今,不达时变,深以为然者,年龄大致如我。《大英图书馆书籍史话》中也有类似文字:“我们需要纸质书,不仅是因其提供了阅读内容,更在于肉眼和实体书的对望时刻,是电子读物无法抵达的情感升华。读一本书时,是我们‘暂别’繁忙生活的独处时光,由此得到精神上的超脱与修复,重新获得返回日常的勇气和超越自我的智慧。”旧媒体是新媒体的内容,新媒体是旧媒体的容器,一种新媒介的出现,导致一种新文明的产生,时尚流行,古风无存,读屏时代的便捷,自不必说,正如读本时代的优雅,今人不以为然。书籍日多,书房渐小,其未来似乎只能成为装饰品、奢侈品。
琥珀里的时间,缓慢更张,乃自我保守的途径。通常情况,保守只因习惯,美食须美器,不同于速食时代的一次性饭盒,纸质本乃盛饭的金银器皿,颇具仪式感。水静鉴物,人静观心,书是一面对视的镜子,眼睛看不清的地方,文字可以,寂寞对寂寞,相看两不厌。人性弱点,在意别人如何看待自己,与书对视,瞬间自己认清自己。每个人都有人性的另一面,鉴中可见,羞愧难当,照妖镜中的妖,不就自己蓬头垢面的内心?
去浮华,笃根本,有益方可开卷,躲开琐碎日常与人际关系,在历史的经验中找寻类同,审美审丑,只是面貌相似,并无血缘关系。陈忠实说“好饭耐不得三顿吃,好衣架不住半月穿,好书却经得住一辈子读”,故曰读书如择友,非善勿近,而好书令人更单纯,更真诚,更像自己。充分单纯,才能生出信仰,惟有真诚,感动自己再感染他人。
心安于室,禅住于定,文章是有心人的悲悯与温厚,给旧时光添些油加些醋,再给行为几许心理的暗示,“著书是不得已。如蚕吐丝,如蜂酿蜜,非有所为而为之也”。其实写作不是为了记住,而是为了遗忘,述诸文字后,腾出空间,身心为之宁帖。一旦付梓,人间留痕,便不再属于自己,而交由读者评判。音乐的智慧,在于给出了演奏家发挥的余地,文字的宽容,在于留出了批评家阐述的领域。对文人最好的纪念,是读其作品,汲讨遗书,潜推踪迹,多了一份动情至深的回忆。
一直遗忘,旧章节已然漫漶;一直记忆,新文字转身即逝。时间让浓烈变得浅淡,让冷峻趋于温柔的同时,阅读速度降低,理解能力变弱。世事茫茫,光阴有限,忧虑未来,自沮丧当下始。好在山川是不收卷的文章,几时归去,作个闲人,清旷之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