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西游记没有九九八十一难

从小,我就爱看人做饭,无论是我家对门建筑公司伙食团李爷爷蒸馒头,还是家门口汤圆摊的黄婆婆揉汤圆,抑或隔壁的陈红小姐姐扯面疙瘩,小食店上班的幺伯榨荞面,以及善施桥边易大娘炸油豌豆和城门洞口大肚子厨师煮烩面,我都看得津津有味。
这当然有守着锅边转,想混点吃的下嘴的原始冲动。做饭的大多有展示欲望,一旦好吃的起锅,除了自己尝一嘴之外,忍不住会给观者来上一坨。这有点像画画的画完一幅作品,想给人展示一下。我们邻家有位大叔,常常让我们看画,而整个童年,我都觉得他的画,没有锅里的吃食好看。
除了守右嘴吃点小便宜之外,我是真心觉得做饭好看——土豆在刀下刷刷刷切成片,然后扑克牌一般摞起展开,再刷刷刷几刀变成丝;洁白的面捏成两根细条往油锅里一放,便散着金黄的泡沫长成一根胖大的油条;白花花的肉片,倒进锅里噼噼叭叭一阵爆响,不一会儿就变成了花瓣儿般散着油香冒着油泡的灯盏窝回锅;一坨湿面放在盆底,不一会儿就胀满整个盆子,抓起来一阵搓揉,成团成条乱刀斩成块,放入蒸笼,不一会就变成酸香四溢的巨大馒头,光滑的皮下一个个酸爽的蜂窝眼,每个眼里,都写着几个字:来吃我呀!
据说人有一种渴望看到变化的愿望,所以对一眼能看得到结果的变迁,非常着迷,而做菜,就是这种看得到“变”的事,一个萝卜或一个辣椒,从囫囵的纯生状态,到鲜香的成熟,只需要几分十来分钟。
而在所有做菜人当中,我最喜欢看的,是赵二哥。
赵二哥是我的邻居,他的父亲是供销社炊事员,他接班,也当起了职业厨师,他在家中排行老二,上有一个哥哥,已出外地上班,下有三个妹妹还在读书,做饭这活,多数时间落在他肩上,他对此乐此不疲。
有人说,老天爷仁厚,总会给每个家族派一个天使,这天使最大的特点,就是爱做吃的,并以此为快乐的事,经常呼尔嗨哟忙活半天整得满头大汗,自己不吃,看大家吃高兴了,比啥都开心。
赵二哥就是这样的天使。他不仅爱做菜,而且在做菜的过程中,搞出许多好玩的事。比如,经常给菜配音,一拍蒜一声惨叫,包子一熟就自报家门说我是孙二娘家的包子,看谁敢吃?神态音调,都甚为有趣。这对于还没有看过米老鼠和唐老鸭的我,有一种异乎寻常的诱惑。我从小到大满嘴跑火车,至今还会一边做菜一边跟洋葱和西红杮开玩笑的毛病,都可以溯源至他。
我常常穿过幽暗如山洞般的小巷,去到二哥家的小天井,总能看到他在厨房里忙活。屋檐下木板搭成的临时厨房修长而暗黑,把门前忙活着的他显得光明而鲜亮,身后炉子里时不时冒出的热气,灵动而鲜活地演绎着生活的气息,并定格在我幼小的心灵中,那时,我还不知道生活的滋味是什么,但我总觉得眼前的景象,让人很舒服。
二哥喜欢一边做菜,一边讲故事。故事中,尤以西游记中的人物为最多,孙悟空猪八戒唐三藏白骨精……他的故事,最有特色和魅力,就在于跟眼前的事物能挂上勾,比如刚从炉洞里逃生的小猫,险些溜进下水道的黄鳝,以及煮糊了的米饭,总能引出一两段与西游记故事相关的小段子。等我长大可以自己看书,通读N遍西游记之后才知道,许多故事都是书上没有的,是他骗了我。但这并不妨碍我的脑子里,装了许多与萝卜白菜有关的西游故事。而其中,有一句话,影响我一生,成为我的座右铭,每遇艰难挫折,自动在我脑中刷屏。
那句话,是二哥常说的,而且主要是在遭遇不顺利的时候。有可能是菜烧糊了,有时可是切到了手,有时可能是蜂窝煤被米汤扑熄了,他都会自己对自己念叨:“没事没事,如果西游记没有九九八十一难,那该多么无聊?”往往,这话一说,他的眉眼顿时放松,而旁边试图指责他的人,也顿然失了生气的兴致。
此后几十年,我每遇艰难,这句话居然不请自来,抚慰并陪伴我度过难关。我知道这与阿Q颇有相似之处,但对于安顿自己的心灵,却有异乎寻常的用处。回望自己经历的那么多险些过不去的坎,最终都变成了值得回味的人生故事,我至今依然乐观坚强地活着,都与此有关。我发自内心地感谢老天爷把赵二哥送给人生初期的我,让我自幼对苦难和挫折,有完全不一样的认知。
几年之后,二哥交了女朋友,那个圆脸的大姐姐,抢坐了灶前的位子,充当起新的听众和观众,把我们给挤了出来。我对她,一直不喜欢,这不仅仅是因为她抢了我的位子,而是觉得二哥在他面前不再讲西游记,而是装起了大人,一点都不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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