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怀明:紫禁城里的红楼热

《红楼梦》自面世、流传之日起,便以其亦真亦假、虚实相生的奇妙艺术魅力对读者形成了极大的吸引力。这部优秀的小说在打动读者,赢得无数眼泪的同时,也给读者留下了一个巨大的问号:

作品所写人物、事件如此逼真,它在现实生活中有原型吗?如果有的话,该会是谁呢?

红楼梦年画

于是便出现了各种说法,如明珠家事说、张侯家事说、和绅家事说等等。自然,也有不少人把目光投向当时的最高统治者。

在索隐派形形色色的说法中,《红楼梦》影射清廷政治说无疑是最有市场,最有影响力的一种,无论是顺治与董小宛爱情说、雍正皇帝篡位说,还是曹雪芹暗杀雍正说,等等,虽然具体结论不同,但大体的观点和思路则是基本一致的。

特别是顺治皇帝和董小宛的爱情故事,浪漫而神奇,借助《红楼梦》的影响,曾轰动一时,尽管后来被证明这不过是一相情愿的附会。

这里就有一个颇为有趣的问题,清廷的最高统治者们是如何看待这部小说的?他们是否知道自己的长辈已被一些读者列入红楼梦中人呢?虽然限于资料,无法确知,但根据一些零星的记载,还是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的。

1
乾隆带头搞索隐

据说乾隆皇帝就曾看过《红楼梦》,而且对这部作品相当熟悉。赵烈文在其《能静居笔记》一书中,曾记载了这样一件事:

乾隆皇帝画像

谒宋于庭丈翔凤于葑溪精舍,于翁言:“曹雪芹《红楼梦》,高庙末年,和绅以呈上,然不知所指。高庙阅而然之,曰:‘此盖为明珠家作也。’后遂以此书为珠遗事。”

这段记载的可信度难以考察。不过既然有这个说法,想必还是有一点事实依据的,并非完全扑风捉影之谈,正所谓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

仅从这条记载来看,有两点值得注意:

一是乾隆皇帝不仅读过《红楼梦》,而且感觉好象还挺不错,“然之”两字表明了他的认可态度。

二是乾隆皇帝对《红楼梦》不止是阅读,而且还颇有研究。显然,他也是属于索隐派的,说起来该是后世索隐派的老祖宗。

清乾隆红绢御赐福字

不过还是从这条记载来看,乾隆认为《红楼梦》一书影射的是明珠家事,并没有把事情往自己家族身上揽。如果真像有些人所说的,该书所写为清廷政治,且有明显的排满思想,这位皇帝是不会看不出来的,要知道这位具有雄才大略的皇帝其智商一点都不比那些索隐者低。

如果他真看出了作品背后隐藏着这一问题,依他的性格,肯定会有一场异常残酷的文字狱。但事实上,一切都没有发生。风平浪静,这条记载无疑是值得那些影射宫廷斗争者深思的。

巧合的是,按照这一记载,《红楼梦》是和绅呈送给乾隆皇帝阅读的,之所以说巧合,是因为曾有人认为这部小说影射的是和绅家事。据《谭瀛室笔记》记载:

和珅画像

和绅秉政时,内宠甚多,自妻以下,内嬖如夫人者二十四人,即《红楼梦》所指正副十二钗是也。有龚姬者,齿最稚,颜色妖艳,性冶荡,宠冠诸妾。顾奇妒,和爱而惮之,多方以媚其意。……

和少子玉宝,别姬所出,最轻佻。龚素爱之,遂私焉。……

有婢倩霞,容貌姣好,姿色艳丽。龀龆入府,聪颖过人,喜学内家妆,手洁白,甲长二寸许,幼侍玉宝,玉宝嬖之。龚姬嫉其宠,谗于和妻,出倩霞。玉宝私往瞰之,倩霞断甲赠玉宝,誓不更事他人,郁郁而死。玉宝哭之恸,隐恨龚姬。龚姬多方媚之,玉宝终不释。

其中玉宝、龚姬、倩霞均是《红楼梦》中人物的原型:

和珅书法

龚姬即《红楼梦》中袭人,倩霞即晴雯,字义均有关合,而玉宝之为宝玉,尤为明显,不过颠倒其词耳。

《谭瀛室笔记》的这种说法是从护梅氏《有清逸史》一书中来的,据其介绍:

《红楼》一书,考之清乾、嘉时人记载,均言某相国家事,但所谓某相国者,他书均指明珠;护梅氏独以为刺和绅之家庭,言之凿凿,似亦颇有佐证者,录之亦足以广异闻也。

不过,尽管护梅氏“言之凿凿”,但无论是和绅还是乾隆皇帝,都没有看出这一点,否则,和绅如果知道《红楼梦》写的就是自己家的丑事,无论如何是不会主动把这部作品送给皇帝而自找麻烦;乾隆皇帝如果看出这一点的话,也就不会说“此盖为明珠家作也”,而是另有一套说辞了。

可见,假如《红楼梦》真的是在影射和绅家事的话,那可真是彻底失败了,因为就连和绅本人都看不出来。

清华冠绘乾隆小像

当然,这只是一种索隐的说法而已,如果查对一下史实,就会发现这一说法根本无法成立。因为到曹雪芹去世的时候,和绅不过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

倒推十年,曹雪芹创作《红楼梦》时,和绅不过是一个还没穿开裆裤的幼儿。连身体都没发育好,哪里会有什么二十四房姬妾,哪里会有什么儿子。

笔记野史里所记载的事情虚虚实实,较真不得,所谓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吧。相比之下,慈禧太后和《红楼梦》的关系倒更为真实些,也更让人感兴趣。

2
慈禧也是红楼迷

这位被尊称为老佛爷的老太婆注定要在历史上重重写上一笔,她是同治、光绪两朝事实上的最高统治者。是她,以极为贪婪、专横而且是愚蠢的方式,亲手把曾创造过辉煌业绩的大清王朝葬送掉。在20世纪初,为一个时代化上了句号。

对这位老佛爷在政治上的是非功过,历史学们早已有十分精细的研究,轮不到笔者再来热剩饭。这里只谈她的文艺生活,特别是她的《红楼梦》阅读体验。

慈禧太后

据史料记载,慈禧太后于公务之余,十分喜欢读小说。《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封神演义》、《红楼梦》等作品,都曾经披阅过。不过,这也没有多少可奇怪的,在当时,富贵人家的妇女,但凡认识字的,对这些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小说作品都不会感到陌生。

显然,慈禧太后值得注意的,不是这个。在这些小说作品中,她最爱读的是《红楼梦》,而且达到了十分痴迷的程度,用句时髦的话说,她是不折不扣的《红楼梦》迷。

徐珂在其《清稗类钞》一书中记载了这么一件事:

《清稗类钞》

京师有陈某者,设书肆于琉璃厂。光绪庚子避难他徙,比归,则家产荡然,懊丧欲死。一日,访友于乡,友言:“乱难之中,不知何人遗书籍两箱于吾室,吾固业此,趣视之,或可货耳。”

陈检视其书,乃精楷抄本《红楼梦》全部,每页十三行,三十字。抄之者各注姓名于中缝,则陆润痒等数十人也。乃知为禁中物,亟携之归,而不敢视人。

阅半载,由同业某介绍,售于某国公使馆秘书某,陈遂获巨资,不复忧衣食矣。其书每页之上均有细字朱批,知出于孝钦后之手,盖孝钦最喜阅《红楼梦》也。

话说得有鼻子有眼,连抄本的行款都记得那么清楚,好象真有其事。可惜事情过于蹊跷,且没有其他旁证,可信度着实要打上很大的折扣。如果真有这么一件事的话,《红楼梦》传播史上又多了一件佳话。

慈禧太后绘《寿菊图》

不过,从情理上推断,这种可能性也不是不存在,那个时代的人看到喜欢的作品,在上面批上两笔,再正常不过。在阅读《红楼梦》方面,老佛爷和其他读者一样,兴许读到高兴处就随便批上两笔。

至于这么珍贵的抄本怎么流失到乡下去,庚子逃难倒是一个蛮说得过去的理由。一百多年过去了,抄本仍然没有声息,由于缺乏真凭实据,所以对此事也只能是姑妄听之了。

虽然上述记载不可信,但慈禧太后喜欢阅读《红楼梦》,这一点大概是没有什么问题的,这有其他材料和记载可以作为证据。

在北京故宫长春宫与体元殿外游廊的墙壁上,有十八幅十分精美的壁画,它的引人注目之处在其取材于《红楼梦》,描绘了神游太虚、宝钗扑蝶、晴雯撕扇、湘云醉卧等场景。这些壁画创作于光绪年间,而当时这位老佛爷正居住在这里。

长春宫

显然,壁画的内容是得到她认可的,甚至很可能就是她出的主意。如果她不喜欢《红楼梦》的话,可以想象,没有哪个人敢冒着生命危险,干这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要知道当时《红楼梦》在外面已经是禁书,严格遵守法律的话,平民百姓是不能随便读这部小说的。当然,禁令能否得到认真执行则又是另外一回事。

据陈毓罴《〈红楼梦〉与西太后——介绍管念慈的〈锦绣图咏序〉》一文介绍,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古代文学研究室的乔象钟收藏有管念慈的写本《锦绣图咏序》。该文是管念慈受慈禧太后之命而写的,时间在光绪十七年(1891),其中有如下的语句:

岁在重光单阏,皇太后驻跸西苑,宫闱之暇,取世传《红楼梦图》,隐其人名地名,缀以曲牌,而各系以词,定其名曰《锦绣图》。

陈毓罴推测,文中所说的“世传《红楼梦图》”,可能是改琦的画作,可能是王墀的画作,也有可能是一种游戏用物。由于文章没有进行详细的交代,难以确知。

慈禧书法

不过有一点是很明确的,那就是慈禧太后在闲暇的时候,时常以《红楼梦》娱乐,由此不难看出她对该书的喜爱程度。

另据曾在慈禧身边服务过数年的德龄回忆,慈禧的文学修养还是颇高的,她在《御香缥缈录》一书中作了这样的介绍:

太后对于诗词,很有相当的欣赏;我虽然并不曾看见伊自己写过什么诗词 ,但往往听见伊在背诵古诗。

慈禧的文化程度不高,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不过相比之下,她对小说更为喜欢,也更有研究:

其实太后的诗学也只是很浅薄,倒是对于中国古代的历史和那些比较有名的稗史或传奇等等,伊可说是的确有几分研究,为寻常人所不及。

《御香缥缈录》

“为寻常人所不及”,可见这位慈禧太后对古代小说不仅喜欢,而且还曾下过一番功夫的。

1950年,朱家溍对清末曾在宁寿宫当差的太监耿进喜进行访问调查,写成《太监往谈录》一文,其中涉及到慈禧太后的娱乐爱好。据耿进喜介绍,慈禧太后对戏曲相当精通,甚至还亲自动手编写剧本:

老太后可甚么都懂,甚么都会,昆腔、二黄全成。

乱弹的《阐道除邪》里剥皮鬼唱的反调,就是老太后编的词,足唱二刻多。

对于慈禧太后的其他娱乐爱好,耿进喜是这样介绍的:

《太监往谈录》

除了一般大事,还有不少礼儿。剩下工夫就传戏了,也有在屋里瞧瞧书的时候,或是斗牌掷色子。再不就靠靠,闭着眼叫太监给念古诗、念闲书。

慈禧太后闲暇时所瞧的书以及太监所念的“闲书”显然包括古代小说在内,《红楼梦》当也在其中。

俗话说,上行下效,慈禧太后如此喜欢《红楼梦》,以之为娱乐,并在住所周围绘制《红楼梦》图画,显然会有不少人受她的影响。在此环境中,在宫廷出现一些《红楼梦》爱好者,也就不足为奇了。

在钱塘九钟主人的《清宫词》中,有这样一篇作品:

《清宫词》

石头旧记寓言奇,

传言传疑想象之,

绘得大观园一幅,

征题先进侍臣诗。

该诗下有小注:

瑾、珍二贵妃令画苑绘《红楼梦》大观园图,交内廷臣工题诗。

钱塘九钟主人即吴士鉴(1868—1933),字絅斋,浙江杭州人,光绪十八年(1892)进士,曾官至翰林侍读。瑾妃、珍妃都是光绪的妃子。从吴士鉴的上述描述来看,这两位贵妃都是很喜爱《红楼梦》的,先是让大臣绘制大观园图,随后让大臣题诗,说起来还是蛮风雅的。

《我的前半生》

据《我的前半生》等书籍的记载,清代的最后一个皇帝溥仪也很喜欢《红楼梦》,时常和身边的人谈论这部小说,还曾写过咏《红楼梦》的诗作。由此可见,在宫廷里似乎形成了一种喜爱、谈论《红楼梦》的气氛。

3
自比贾母为哪般

另据邓之诚《古董琐记全编》一书记载:

闻孝钦颇好读说部,略能背诵,尤熟于《红楼》,时引贾太君自比。

这条记载虽短,但颇值得注意,因为它说慈禧太后“时引贾太君自比”。可见这位老佛爷读《红楼梦》时确实读出了滋味,竟然产生了角色体验。

《古董琐记全编》

在《红楼梦》的传播过程中,读者容易产生角色体验的有两个人物,一个是贾宝玉,另一个是林黛玉,自然有如此体验的多是年轻人。

陈其元的《庸闲斋笔记》一书记载了这么一件事:

余弱冠时读书杭州,闻有贾人女明艳工诗,以酷嗜《红楼梦》致成疾瘵疾。当绵惙时,父母以是书贻祸,取投之火。女在床,乃大哭曰:“奈何烧杀我宝玉!”遂死。杭州人传以为笑。

这个可怜的女孩子太投入了,进到作品里却出不来,她可能把自己当作林黛玉了。显然,想当贾宝玉也为数不少。

《庸闲斋笔记》

不过,以贾母自居倒不多见。没别的原因,是个年轻人都可以做点贾宝玉、林黛玉的梦,想要自比贾母者不容易,首先得有一份象样的家业,其次得长寿,能活到贾母这样的年龄,最后,还得熟悉《红楼梦》,有点艺术细胞。这些条件慈禧太后显然都具备。

慈禧太后以贾母自居也不是没有缘由的,两人之间还真是有不少相似处,比如年龄大,辈分长,劳苦功高,在家族或宫廷里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同为老年人,兴趣自然也有不少相同之处,比如都喜欢看戏,喜欢热闹,让一群年轻人围着自己转等等。甚至就连称呼都相同,都被人称作老祖宗。

相比之下,慈禧太后尽管管理的是整个国家,但她实际上还赶不上人家贾母。人家贾母操老了一辈子,甘愿退居二线,放手让年轻人管理家族事务,自己落得清闲,热热闹地闹享几天福,对孩子们也是痛爱有加,努力营造一种亲情融融的家庭氛围。

慈禧太后则不然,她的权力欲极强,牢牢抓住权力不放,不仅弄得国家破败,民不聊生,而且也扼杀了亲情,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如果她能像贾母那样退居二线,给年轻人空间,让光绪皇帝轰轰烈烈搞一场变法,现代的中国那该是一幅多么令人振奋的场景。

慈禧书法

可惜慈禧太后虽然以贾母自居,但她只学到了贾母的皮毛,对贾母的优点则一点都没有学到,断送了大清政府,遭到后人唾骂。

当慈禧太后以贾母自居时,当时的大清王朝同贾府有着较为相似的处境,用冷子兴的话来形容,就是“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

表面上看起来,大清政府庞大的政府机构还在运转,军队的人数也是成千上万,但老佛爷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些玩意儿吓唬一下不知内情的老百姓还可以,对付洋人,对付革命党人,则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当年剽悍骁勇的八旗子弟已经变成了毫无斗志的寄生虫,李鸿章去世后,连个正儿八经和洋鬼子签订条约的人才都没有了,朝中无人的窘困状况正和贾府相似。

不知慈禧太后自比贾母的时候是否想到了这一层,以其智商和智慧,对作品中的危机意识应该是可以感受到的。此时,她已无心像其长辈乾隆皇帝那样,搞点索隐,而是走进作品,扮演其中一个角色,寻求感情的共鸣。

慈禧、光绪明信片

不过,她的这一体验和爱好对其政治作为好象没有什么影响,照样置国家安危于不顾,把自己生日看得比国事都重要。其行为完全可以用最后的疯狂来形容。

说起来这位老佛爷还比较幸运,虽然她直接把一个曾经颇有生气的王朝带进了死胡同,但最终没能赶上为大清王朝送葬的仪式。否则,她会对“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句话有着更为深刻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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