琐记(四)
琐 记
江雁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去当老师。至少在我成为一名教师之前,我一次都没考虑过。
自个儿念书时候就调皮捣蛋不爱学习,怎么好意思去教别人家的孩子?这是我妈提议让我考教师时,我脑子里生出的第一个念头。
我妈打电话跟我说这事儿的前一刻,我正在赤峰火车站附近的一个旅馆里,对着一张地图,专心致志琢磨去贡格尔草原的路线。
头天晚上,我在赤峰街头唱了将近两个小时的露天卡拉OK,赢得不少掌声和欢呼声。卡拉OK的摊主是个内蒙小伙子,在我唱歌的间歇里,几次跟我说我应该到草原上一展歌喉。本就奔着草原来的我,难免不怦然心动。
但是,我妈喊我回家考教师了。她说,我们县里师资力量严重匮乏,县教育局首次面向社会公开招聘农村中学教师——只要有国家承认的大专学历就可以,不拘专业。
我其实是排斥的。理由之一就是刚刚提到的,怕误人子弟。再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怕失去自由。那个时候,我确实是在四处奔波,但也能挣几个小钱,不至于饿死。
然而,因为姐姐的离世,我至少在明面上,是不愿违拗父母的想法的。我心里想,那就考吧,随便瞎考考,考不好人家不收我,那也不能赖我。
于是去草原的行程不得已取消了,人生第一次离草原那么近却和草原擦肩而过。因为我妈说,报名时间马上截止,晚一天就赶不上了。我后来大多数时候对教育局的印象都不太好,和这档子事多少有点关系。
总之,我回家了,赶在报名的最后一天。还好距离考试的时间不算长,等待的日子也就不太难熬。
我在大家看来颇努力的准备考试,其实心里却在盘算着,如果没被录取,我该继续朝哪个方向流浪。
但我的如意算盘到底没打响。我对天发誓我是冲着落选去考的,可或许是我们县里实在老师缺口太大,我还是被录用了。
我后来曾经检讨了一下,猜测应该是我在一众试讲的考生中,普通话还比较流利,板书也因为在学校时总被老师逮着出黑板报,写得流畅了点儿。
所以,我瞎猫碰上死耗子了——只是我这只瞎猫心里并没有太多喜悦。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当上了一名中学教师。
据说,我当年本该分到离家较远的一所完中,教高中英语,但因为我爹一位朋友热心,主动帮忙把我调到县城近郊的一所学校。学校变了,我执教的科目也变了,改教语文。
当年用人单位的草率,由此可见一斑。
我的心情有点复杂。显然这不是我想要的一份工作,然而我既答应了父母,又不好出尔反尔。思虑再三,到底选择了做一回孝顺女儿。自己给自己找了很多理由:好歹有寒暑假,好歹平常上班也是风不打头雨不打脸,好歹学校里都是知识分子,没那么多勾心斗角……
惭愧!我这人没啥远大抱负,也不想粉饰自己,我那时完完全全没有要成为灵魂工程师的觉悟,我的种种想法,都只考虑了我的个人感受。
我万万没想到,我一个非科班出身,还是初出茅庐的女孩子,刚一报道就被安排做了初二年级一个班的班主任,还兼两个班语文课。
现在回想起当年,我还心有余悸。有好心的同事告诉我,那个班原来是多少学生,有多少问题少年,又流失了多少学生,等等。他们还说,原来的班主任就是嫌累得慌,才撂挑子的。
我也好想撂挑子,但是有贼心没贼胆。我还算清醒:一个刚上班的年轻人,没资格拽。
说到这里,你们千万不要误以为我一定大显身手,把原本的学渣带成学霸了。事实上,上班的第一年,颇有些惨淡经营的况味。
我硬着头皮跟老班主任办了交接,确认了当前在校学生数、疑似流生和事实流生等基本信息,而后就要按学校要求,一边上课,一边还得把流生找回来。
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没有手机,电话也就校长办公室里有一台,问题也没处打——农村就没有几家安装电话的。
我唯有骑上自行车,根据学生填写的家庭地址,挨家挨户地找。可怜我一个方向盲,自进学校大门就把东西南北闹反了的人,几番迷失在空旷的乡间小路上。幸好我出身于农村,对农村的生活场景也倍感亲戚,所以还不至于心态崩了。
我很用心地找,结果却不那么令人满意。那些既成事实的流生,要么举家外出打工,要么孩子自己已经去了外地。他们的父母们,态度大多数还不错,可一旦提及让他们孩子回来念书,要么斩钉截铁表示孩子不是读书材料,要么苦着脸说家里几个孩子实在供不起。
有一个成绩还不错的小孩,我甚至向他爸妈承诺,回来了我向学校申请减免学杂费,学校不同意我就自己资助,但是他们坚决不肯通知孩子回来。
事实流生寻找不见成效,疑似流生也让人大跌眼镜。我记得找到一个孩子家中时,他妈妈惊讶地说:我家孩子去上学了呀。跟那谁谁谁,天天一起走一起回来。
我说那就是你们家孩子逃课了,她满脸震惊,絮絮叨叨跟我说,她的孩子在家从来老实、听话,绝不可能逃学。
一时间,我都不知道该说她孩子太会装,还是她这个当妈妈的太好骗。
寻找流生而不得,我一筹莫展地。这时候,又有好心的同事们跟我说:
傻子,你还真去找啊?世上三样狂,猴子学生和绵羊。那些小孩不想念书了,你绑都绑不回来。
我说学校不是会查吗,他们说,平常压根没人查,也就教育局来督导的时候会检查一下。到时候,你让班里同学回家喊他们兄弟姐妹充个数就好了。
我震惊得一塌糊涂。
如果说我自己做老师的动机不够单纯,学校放任流生不管还弄虚作假的行为,我以为简直是无耻。
我不死心,又问万一教育局查出问题了怎么办,同事们给了我一张张鄙夷的笑脸。还是一位比较憨厚的老同事为我解围:那些下来督导的人有几个会认真查?再说了,只要学校把他们都喂得饱饱的,他们也就一铲好好好了。
我想我的眩晕症就是从那时候犯下的。说好了,教育是净土的呢?
然而在这件事上,我没有选择随波逐流。虽然我明知道困难重重,但只要想到那些稚气未脱就将混成社会盲流的孩子们,我终究不忍心。只是,为了防止同事嘲笑,我去找流生的时候,再没有声张。
结局依旧惨淡。我磨破嘴皮,二十多流生,我只找回了两个。我觉得我真的尽力了,失望是无可避免的,但也算有了点安慰。
寻找流生工作不理想,课堂上倒还算凑合。
既非科班出身,自己又是从学渣走过来的,我的授课方法还有与学生相处的方式,自然也和其他老师不同。或者说,我压根不会教书,只是一厢情愿按自己的想法决定如何上课如何教育学生。
我曾经跟学生说:如果当初我能够好好学习,现在不可能站在这里做你们的老师,我会有更好的发展。但人生没有如果,分分钟都是现场直播,所以,你想未来活得好,现在就要学得好。
我还曾经说过:我做老师的经验,远远没有你们做学生的经验丰富。你们不能因为我没有经验,就来欺负我。你们想要调皮捣蛋的时候,能惹十分麻烦,尽量只惹七分,那三分算是对我的补偿。
……
我也不知道我说的这些话究竟对不对,也没时间考究它好不好,但我看到,慢慢的,班里学习风气多少有了变化。
不知道是哪个孩子最先说出了这样的话:江老师能四处去找流生,还一趟一趟地找,说明她是对我们真的负责任,我们也不能做对不起她的事。
我倒没有想过他们会如此评判,我以为那就是我的职责所在。但这话,确实让我很感动。
当然,并不是所有孩子都有这样的觉悟。
有一回晚自习,班上又少了几个学生。我问其他同学他们的去向,大家都默不作声。我后来真的生气了,对他们好一通发火:
他们逃课是事实,你们隐瞒不了,还这样三缄其口的,以为真是为他们好?要是今晚他们在校外遇到什么危险,你们现在的行为,就是在把他们往险境里又狠推了一步……
大约是后面的话起作用了,终于有人告诉我,他们去看露天电影去了。我问清楚了电影场所在,一路寻了过去。等我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正看得起劲儿呢。我的出现,把他们吓了一跳。
我平静地跟他们说,我来陪你们一起看电影,看完送你们回家。
那晚,我真的陪他们看到结束,然后送他们回家了,路上还跟他们讨论了电影剧情,只字没提他们逃课的事情。
终于,有个孩子按捺不住向我承认错误,其他同学都纷纷检讨,只是,他们检讨的目的,都是希望我千万不要告诉家长。
我说我本来就没打算告诉你们家长,但是我要跟你们自己说,如果今晚我找不到你们,我会很担心,如果你们遇到什么危险,我会很自责。所以,我希望你们下不为例。
再后来,我听有的学生跟我讲,其实那几个同学因为常被老师批评,所以对很多老师都怀有敌意。不过,这种敌意到我这里,终于没有持续下去。
我笑着说:哎呀,那我真是太荣幸了。孩子们也都笑了。
一学年堪堪挺了过去。老实说,我资质平平能力有限,实在做不到让所有孩子都积极向上。但不可否认的是,曾经弥散在整个班级的颓废气息,正在在慢慢消失,学生成绩也有所提高。
然而,不知道啥时候形成的风气,学校喜欢升一个年级就重新分一次班。也就是说,到了初三,这些孩子当中就会有一部分不再是我的学生了。
我很讨厌这种做法,孩子们也不开心。快到期末的时候,有些成绩稳步提升的学生忧心忡忡跟我说:江老师,初三您要是不教我的话,我就不想念了。
他们的话,说得我心有戚戚,嘴里却不忘一通教训,斥骂他们糊涂行事,怎么能因为老师的原因放弃自己的学业。他们则憨憨地笑。
我教师生涯的第一年,倘若让我自己为自己打分,只能是勉强及格。不过,当年我教过的那些学生,大多数人说起我的时候,都心怀敬意。
我得感谢他们。学生对老师,总是宽容多过苛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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