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悲痛握不住一颗眼泪(1)

1

哥哥陪着父母和两个奶奶,从南往北,安睡在村西堰堤外河道的杨树林里。河道是鸡龙河故道,波涛汹涌脾气大发时,堰堤抬手几耳聒打过去,鸡龙河便偃旗息鼓温顺如羔羊,堰堤因此被村人尊奉为神,护佑村子不被水淹已近百年。

哥哥是新来的,还不到三年,坟上的土是从他承包田里移过来的,刚凸起时有他种的几株麦苗坚强地活了下来,直到五月间百日坟时绣出麦穗,我当时想那是他的粮食,是跟奶奶和父母的见面礼。

哥哥在下首,当消息树,我从堰堤一走下来,他就知道了,奶奶和父母也知道了。他们之间隔着几棵速生杨树,树的枝杈上有枯黑的枝条编成的窠巢,是布谷鸟借来的家。父母的坟稍高,犹如生前的父母伸出双臂,把儿子揽进怀里。

我走上堰堤时,布谷叫了,是哥哥报信,声音空灵,响彻鸡龙河两岸,奶奶和父母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

孩子们一个个走远了,听不见布谷的叫声。惟有我心怀执着,布谷感知着跫音,叫声响起时就是哥哥报信的时刻,也是两个奶奶和父母最高兴的时候,因为“团聚”的时刻到了。

过膝的蒿草淹没了坟堆,只有坟头高昂着,向着蓝天苍穹和如盖的树冠,无语。

“团聚”的时刻,我不哭,我知道,深爱的人此时没有眼泪。我把想象里父母笑成太阳花的金婚照,放在哥哥的坟前,想让他高兴让他笑笑,其实去世四十三年的母亲连一张照片也没留下,她的样子闪动在我的眼前,只可意会。

河道和两岸的杨树林回应着布谷的叫声,粼粼波纹和杨树叶片的回音在布谷的窠巢里弹来跳去,风透过树叶的罅隙,让阳光一会儿疏远一会儿紧密,脚下的蒿草缓缓发生着位移,鞋子每动弹一毫米就会有晕眩发生,我在没有泪水和哭声的悲伤里扶稳自己。

2

母亲,我走不出笔端沉重的人,回忆过往的文字鲜见她的描述,越是这样就越发想把她的音容笑貌流淌在笔端,一次次却总是下不了笔。

四十多岁的她让我来到这个世上时,头发就已灰白了,一场病让她平生头一次进城,手术后才捡得了性命,鸡龙河两岸响起布谷的空灵声时,父亲用独轮车把她推回家,窑瓦盆里盛着鸡龙河水,她看着自己在里边的倒影,迷惑地洗着头发,一遍一遍地想洗掉灰白,还她的漆黑发丝。

在失望里她坚决地绾起发丝,灰白的,直到全白。她领着我顺着堰堤去公路北边的姨家,堰堤两边高阔的苫草淹没了她和我,热浪袭来,有时会有晕厥感,她让我坐在大沟崖的闸门墩上,脚下的水面上顿时升起清凉,她采一棵被称为死人头发“宅蒜”,洗净了放在我的嘴里,辣味顿时赶走了晕厥。

我跟在她的后边,看着她绾成簪的发丝在阳光里泛着银白,去了姨家又去村东边的姥姥家,尽管我没有见过姥姥,可她总是一次次地去那个有着残垣断壁却没有门楼的偌大的院子,那里有她放不下的姥爷,姥爷已经很老了,胡须很长且银白,当两个银白色相互靠近时,她递过去的礼物只有两包饼干或几个鸡蛋。

秋天的早晨,两个姐姐听了村里高音喇叭里响起小队长的声音,撂了磨掍就去生产队干活,她舍不得让儿子推磨,独自弯腰推起四五个人才能推动的石磨,推完一盆煎饼糊糊时早已满头大汗,没在意的她用凉水抹了一把脸,这让她从此倒下没能起来。

皮寒一样的病袭遍了她的全身,时冷时热,冷时盖上几床厚被还是冷,热时恨不得一丝不挂。父亲借遍了能借的钱,让她住进医院。冬月的深夜在老家的东屋,她最后无力生还。告别的时候,我看见她银白的发丝被绾进了绣着花边的深蓝色帽子里。

她的眼因倦而闭,微黄的脸颊朝着屋笆。童年时母亲的样子呈现出来,芦苇席即将把她包裹起来,一绺白发从镶了花边的帽子里露了出来,白色成了我记忆里的原色。母亲,我走不出笔端沉重的人,一辈子没有照过像的人,我用文字画一幅她的肖像吧------

她是冬月深夜走的,天亮时天井里银装素裹,既像她一生的纯洁,又是百草戴孝天地同悲。我画她那满头的发丝吧,是天地间的银白。她走了,带走了冬天。

一年又一年,那个下雪的冬月,那一绺发丝,已在我的心里洁白了四十三年。

3

哥哥走的那天,春天刚刚要来,还在节庆的酣畅里。酣畅,此时是别人的经验,节日里的哥哥经历了很多,大多与他的死有关。

见到哥哥的最后一面,是小年的那一天,上午到家似乎就有了征兆,我把车停错了胡同,迎接我的他没有见到我,而我纳闷怎么找不到哥哥的门楼。

等见到哥哥,他还是一脸的笑容,我大病初愈,他的笑容里挂满了心痛。我用眶里的泪给他的笑容加水,让他的心痛在我的泪水里绽放。

只可惜,靠在眶里打转的一串串泪珠留不住哥哥的笑容,也涤荡不了萦绕着他的忧郁和担心。打开媳妇准备的一盒15年汾酒,我惊诧怎么才一瓶。

只这一瓶,弟兄俩也没有喝完,哥哥说,留着,我喝吧。瓶口逡巡着余酒的气息,那味道似迷雾在喘。哥哥看着,无语,并没有想到,这是和我的分别。

过后的十天,哥哥嗅着迷雾喘息着,依然叨叨是好酒有糠性子味。无声的酒,不是雾,被春节冻成了照进窗棂子的幽光,伴随着凌晨的疼痛和哀鸣,化作鸡龙河水刚刚漾开的波纹。

哥哥走的那天,糠性子味道滑过他的鼻翼和唇间,在他无助的哀鸣里最后歇脚,疼痛已经消失,他微笑起来,是那样的安祥,搭乘满河的乍暖还寒。

4

几百里的距离,如同瞬间。着急,让间隔消失。看着微笑着安睡的哥哥,我已没有了方寸,如何才是好?

银装素裹,百草戴孝,哥哥得到了母亲一样的待遇,在母亲的呼唤中来到堰西河畔,带着麦苗的黄土,让他凸起在了两个奶奶和父母亲面前。

“小麦覆陇黄,布谷响满天”的时节,绿色暄染了堰西鸡龙河道,哥哥的百日坟纸钱燃烧起来,舔到了即将成熟的麦穗,一股风从斜刺里窜了过来,拐了火苗的方向,麦穗安然无恙。

从河道引水过来灌溉麦田的沟渠里,一片没有被青苔侵占的水面,我弯下腰想洗一下的手不敢动了,一只鱼,黑色的,大半个身子被青苔遮掩,露出了头部,腮配合着鳍一开一合,嘴翕动着水泡,身子微微晃动,眼睛睁得圆圆的,我挥动手,也没被惊吓,仍在飘悬。

化了魂的我,被这双眼睛感动了。我读不懂它目光里的含义,上坟的人远去了,叶片的哗啦声似杨树林的交谈,我在懵懂里,朝那条黑色的鱼挥了挥手。

是哥哥显灵吗?他想告诉我什么。是幻觉吗?我的精神很好。当下的岔河堰西河畔,怎么仍然有这些不可解释的事物在运行?

5

在石臼的住所北旁,黄海二路的沿街,一个店铺的霓虹招牌晃动在我的眼前。不是很醒目,但足以唤醒遥远的昨天。

当年,这块牌子是木头制的,字是用黑漆喷上去的,挂在学校南门对面楼房的最底层。“服务大楼”冷冷面,酸甜凉辣,足以刺激学生时的味蕾。

冷面的诱惑,馋涎了路过的所有人。特别是在大汗淋漓的夏日,想象它的滋味,就会让天地晴朗,心情畅快,成绩上升。有一次踢完足球,在太阳足够大的公园路旁,我看见了对面楼房的那个招牌下,有个正在向我招手的身影。从此,一朵女孩绽放的笑容,一直温暖着我到现在。

毕业季的六月,我和那朵绽放的笑容恋爱了,“服务大楼”延吉冷面作证。她是邻居学校的老乡,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离开老家,走了千万里路,才来到了她面前。

准备回山里闯天下的我,约她再去这个冷面店吃冷面,当辣味溢满口腔,难以忍受时,面前桌上放着一碗疏缓水,冷面伴侣,她喝了几口,神奇的水,辣味竟消失了,她的笑容里飞出了更让我惊喜的消息。

这个惊喜,让我不再回到大山里闯天下,而是来到了家乡的黄海之滨,看从未谋面的大海,找从不知道的未来。离开冷面店前,站在那块木头制作的牌子旁,彩色照相机的快门被按下了,咔嚓声从此日夜响彻在我的心间。

黄海二路沿街的那块招牌,每到夜晚就色彩变幻明灭不止,像极了那块木头招牌,连字体也是一个模子出来的。我曾在万平口海滨远远地对着它喊:今天,服务大楼的冷面,你吃了没有?

回答我的,只有那个色彩变幻的霓虹,在明明灭灭。

我确认,那个咔嚓声响起的地方,不止在“服务大楼”延吉冷面店的那块木制招牌前。她去了哪儿?

6

这不是真的。13是个黑暗的数字。我被电话那边的人惊扰再认定,我就是他要找的人。他告诉我,你要找的她,他遇见了,快来领走。我听后怎么能相信耳朵和听力,是否它们出了故障?我确认它们正常后,心惊肉跳,不知是怎么“飞”过去的,浑身都是木然。

然而那个打电话的人还是不满意我的这个“飞”,很生气地说,怎么还没来,你去她该去的地方见她吧。我在树下仰望天空,灰色的刚下过雨,鸟翅上的毛都湿漉漉的,循着那个声音望去,只能看见少量的天空,大部分天空都闪烁在树冠的背后。

从我身边过去的人和车,大都在莫名其妙,感知不到我的表情,只有少量的在减速默默地看我一眼。那个声音沉默起来时,大部分的天空都像不存在她一样,被我在心中呼唤着。我走投无路,拨通了不得不拨的一个号码。

除了阴天和小雨,没有任何征兆。上午还去学校上课,开着车来回,中午见到时,她在做饭。午休后她习惯性地去做艾灸,骑着电动车,因为那里不方便停车。这多么正常,让她和我都做不出预警。

想象不出,那个时刻,她会多么惊骇,有多么疼痛,甚至还有可能,连惊骇和疼痛也来不及。

阴晦的路口,这个城市最大最宽敞的路口,雨滴在她脸颊上最后一次歇脚,她毫无预知地倒下了,甚至于“愤”不顾身地扑向那个朝她撞来的庞然大物,在北京路上飘起了一缕海曲,悠扬着我怨屈里的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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