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 | 生命好在无意义，才容得下各自赋予意义

01

任何理想主义，都带有伤感情调。

所有的艺术，所已有的艺术，不是几乎都浪漫，是都浪漫，都是浪漫的，这泛浪漫，泛及一切艺术。当我自身的浪漫消除殆尽，想找些不浪漫的艺术来品赏，却四顾茫然，所有的艺术竟是全都浪漫，而谁也未曾发现这样一件可怕的大事。

傲慢是天然的，谦逊只在人工。

02

上帝不掷骰子，大自然从来不说一句俏皮话。人，徒劳于自己赌自己，自己狎弄自己。

03

往常是小人之交甜如蜜，君子之交淡似水，这也还像个话，甜得不太荒唐，淡得不太寂寞。后来慢慢地很快就不像话了，那便是小人之交甜抢蜜，君子之交淡无水，小人为了抢蜜而扑杀，君子固淡，不晤面不写信不通电话，淡到见底，干涸无水。

04

梵乐希的名句：

你终于闪耀着了么

我旅途的终点

这是诗，是艺术，而人生的实际是什么都不闪耀，乃为终点。梵乐希亦不例外。

05

美国老太太，吹着口哨散步，我遇见过不止一次。转念中国，几千年也不会有此等事，种族的差异，可惊叹的宿命。

06

在西方，下雨了，行人带伞的便撑伞，无伞的照常地走，没见有耸肩缩脖子的狼狈相。

在西方，道途两车相撞，双方出车，看清情况，打电话，警察来公断处理（从出事起到警察到达之前，双方不说一句话）。

仅此二则，立地可做的事，在中国，一百年后也未必能做得到。

07

自尊，实在是看得起别人的意思。

而在宇宙中，人的“自尊”无着落。人，只能执著“自尊”的一念。此一念，谓之生，此一念，谓之死。

08

犹太谚语：“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

上帝一思索，人类也发笑。

09

即使是聪明绝顶的人，也不可长期与蠢货厮混，否则又多了一票蠢货。

10

“你会见到，将来我是一事无成。”

很轻松，完璧归赵似的。

11

虚空之为虚空，就在于“生”是必死的，“死”是无所谓死的。

12

在精神世界经历既久，物质世界的豪华威严实在无足惊异，凡为物质世界的豪华威严所震慑者，必是精神世界的陌路人。

13

“旷达”，仅是有情世界中所可能保持的一种态度，越出这个局限就不成其为态度。多少大智者都旷达到局限之外，竟从来没有人指斥他们的失态、无度。

14

世俗的纯粹“道德”是无有的。智慧体现在伦理结构上，形成善的价值判断，才可能分名为道德。离智慧而存在的道德是虚妄的。如果定要承认它实有，且看它必在骨节眼上坏事败事，平时，以戕贼智慧为其功能。

15

生命好在无意义，才容得下各自赋予意义。假如生命是有意义的，这个意义却不合我的志趣，那才尴尬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