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 外
山 外
人一生可能到过很多地方,和你总是有关的地方其实不多,有一处是故乡。如果有第二处的话,也是与故乡相关,就是人客居久了的地方,称作第二故乡。
我的故乡漫川是边城小镇,在鄂陕两省的交界,离河南的地界也很近,其实是三省边区。从小总爱站在屋前空地里环顾四周,看到的都是山,再爬到门前或屋后的山顶上,远处还是山,被一圈一圈无尽的山围着,想不出最远处的山后面还有什么。大人常说:娃要好好读书,将来到山外去吃白面馍。所以那时是知道有个“山外”的去处,比我们这里的光景要好,有出息是要走出去的。
走出去是不容易的,就连 出去的道路也是不好走的。从镇到县城七十公里,汽车要走至少三处盘山路,其中一座鹘岭曾是宋金时期的边关, 是边关就是有些险峻的。这些盘山路不时会听到车翻人亡的消息。也要趟过几条河,经常在发洪水的时候,交通就中断了。这只是到了县城。从县城最宽阔的地方看出去,四周也是山,连县政府的楼都紧靠着山。真正的“山外”是要到省城西安,站在西安街头的确是不易看到山的。不过从县城往省城,是需要翻越秦岭的一个峰,过秦岭的车是需要在山下的黑龙口歇歇脚,不只是人要歇着再吃点东西,车也是要歇的,如果是雪天,在上山前还需要给车轮加挂铁链子防滑。汽车累的哼哧着,拐了一个又一个的弯,车上很多人已被车摇的开始呕吐,终于到得山顶,有一处宽一点的地方需要停车再歇一阵子。下山是一样多的数不清的弯道,车是轻快许多,危险是没有减少一点的。
就因这条有些艰险秦岭盘山道,南来北往于这条道上的人没人不知黑龙口的大名,地势狭窄,确是有名的驿站。家也在秦岭南的贾平凹早期关于商州的作品,就有大写特写黑龙口的。最近这些年,高速公路劈山穿山,312国道也开了隧道改道都不经过原黑龙口集镇,黑龙口慢慢被人遗忘了。多亏贾平凹早早就为黑龙口写了史记,此后就开始变化了,黑龙口不再有驿站的功能。有地方被人遗忘,就有地方被人重新记起。贾平凹的老家丹凤县龙驹寨如今就成为一处以作家故居和文学艺术馆、宋金边关为主题的游览区。我的老家漫川古镇也在恢复明清古镇和水陆码头的样子,外地人纷纷前来。
我记事时,所说的出“山外”,就是上面说的北向县城、省城的方向。而更早期的祖辈多是走水路往南,顺金钱河向汉江方向,也是可以走出秦岭山,到达“山外”的。
我后来真的走出了山外,去了很多地方,知道了山外继续往远处走,又有山,再走还会有平原,也会走到海边。越走越远,看了很多的地理,有时会迷茫,像断线的风筝。有时在“山外”得意着、苦闷着,也混沌着,会一时记不起老家,回去看父母,也没去留意故乡的山水树木,觉得乡村的时间是静止的。
其实故乡一直在变。就在某一年,父亲不在了,接着又有重要的亲戚走了,关心我的人少了,不认识的脸多了。老的房子破败了,新房多了。有一天高速公路通了,那条老街上妆了,外来人挤着,满是新奇的目光。我忽地发现故乡变化大了。很高兴看到故乡变好了,有了向外人夸耀的地方,推广旅游的文字,写出了很多别处没有的东西。渐渐地“山外”的人反过来开始羡慕我们了。羡慕归羡慕,终究是匆匆的过客,他们还是会回到他们习惯的城市。这变化对于我就不一样了。
我是愿意看到故乡的这种变化,就像我自己小时候盼到过年才有一套新衣服,穿着新衣服的感觉有精气神的。故乡如今也是穿了新衣服,自是烘托了她自身的美而更美了。对于远游的人,故乡就是初恋,我猝不及防碰到盛装的初恋,还真有点慌张。我也不习惯让外来人那样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看她的新衣裳和脸上的脂粉,他们匆匆而过是看不懂她妆下原本天然质朴的美。他们不知道如今新铺的路面下原是卵石老街,雨天里卵石会泛出玉的光,也不知道他们围观的地方原是我们生活日常的道具,曾被我们的手和衣服蹭的油亮的墙和柱,重新刷了油漆。
在城市久了,见惯了城市的浓妆艳抹,有一天总想念山里老家的山水树木,想走在土路上,随意拔一棵野草,被一丛很熟悉又不知名的花感动,都是不经意的生长在野地里。特别是有了些年龄,更愿意回“山里”故乡,有时根本就不用找理由。最近,我突然想着就回趟老家,没有提前告诉老母亲。当我突然站在她面前时,她说她是在做梦,其实是我在做梦。从小就是吃饱饭放下碗,就到外面满世界(那时的世界就是被一圈山围着的不大的一片)跑,饿了才回家,哪一次进出家门也没给母亲提前打招呼。我梦里就是那个时间,那个故乡。
不管怎么变,变的是人能控制和选中的那些土地和房子,山仍在,还是一圈圈的围着我。水小了些,河道也有些改了,还在流淌着。看着最远处的那一圈山和总在流动的河水,我还是不能辨别山后是我走过的哪一个城市。看来人在重山中还是想着走出去,想探个究竟。我就开车顺着金钱河一直走出山,看到江汉平原,又顺着丹江返回,过了南阳的内乡又开始进入秦岭山里。我知道我们家乡的水都流进汉江,汇入长江,在上海入海,因为后来有了丹江口水库,大部分水会在水库聚合一回,我就尽量靠近水库走,在淅川的丹阳村看到了南水北调的渠首,在村的的小店吃丹江库鱼,和老乡聊起不远处山上楚方城遗址。面前的水库里有一部分从我家门前的河里流来的水,很是亲切。
几天时间我从两个方向反复进山出山,大致明白了山里和山外。山不管多高大险峻,从来也没有拦住过出山的人,就像山生了水,水流向山外,经过那么多城镇,汇入大海。有了水库,南水北调,人力又把水送往北京和沿途更多城市。
山里山外联系的那么紧密,难怪从小渴望出山,出山以后又念念不忘山里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