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川渡(十八)
十八
问遍了我认识的所有有书人家,没人有《边城》。我看看自己抽屉里的那些连环画和《三侠五义》、《说岳全传》、《瓦岗寨演义》,有点厌倦。后街男孩咋看了那么多没听说过的书,整个漫川关的人都没看过,那还了得。假期大表哥回来,我一定问清楚。
端午节一早按照大人教的习俗,用路边草上的露水洗脸,说是这样做在伏天里不会长痱子。往年端午早上用草上的露水洗过脸后,天热照样有痱子,不过也没人在乎。上学路上土生跑得飞快,双手在路边最肥最密的草里抚过,紧着往脸上抹,扬起双手时,露出了腰间的红兜兜,我赶紧收一下腰俯看一下自己肚子,还好自己的没露出来,赶紧喊:快看土生,这么大了还带花兜兜。
都围拢到土生身边,想掀起他的衣服看看,土生扯着衣摆捂着肚子飞快的跑了,大家哄笑着。
我妈也给我做了一个花兜兜,用了她半个多月的闲时间,用各色花线一针一针的绣出来,绣着一只喜鹊和一枝梅花。我上初中以后就不想穿这个,怕同学看见了笑话我。我妈一定要我在端午节穿上,晚上睡觉时也要带,以防着凉。还好今天我扎在裤子里,没有被同学发现。
上课前我凑近水生,告诉他土生穿花兜兜的事,他听了吃吃笑着转身看土生,其实我是想说给他旁边的小芳听,小芳也在抿嘴笑,头更低了。再看土生脸已通红,眼泪快要出来,狠狠地瞪着我。我有些后悔了,这事不该说给小芳,土生会恼了。
果然中午放学回家路上,我想和土生说话,他总拧着头,逗他几次一直这样,我也觉得没趣。闷闷不乐走回家,门口听到屋里有哭声,让我心里一紧。
进屋见是南坡的秀姐,估计又是她的婚事。她爸和我爸在县上是同事,两家关系比较好,大家就说是我妈的女儿。我知道她和街上平哥自由恋爱,上一代两家像是有啥过节,她妈死活不同意,经常闹。从秀姐的哭诉里大致知道又是她妈在闹,说是端午节平哥带了几色礼到秀姐家,她妈迎面二话不说,接过礼兜扔到坡下,这还不算完,还老远跑到街上平哥的家门口骂街。秀姐这才跑来我家。我妈一边给她擦泪一边手势让我滚开,一边安慰她说:你伯已安排人去劝你妈了。
“她骂人骂的好难听,我是她亲生的,她也古里八怪的话都骂的出口。”
吃完饭的时候,都安静下来了。秀姐要回家看看,我妈说送她,她不让送,我妈说:我顺便去街上拐弯贾瞎子那儿抽一签,老幺快考学了,看能不能中举。
我听了很不乐意,这迷信被老师同学看见还不羞死,就赶忙想提前溜,被妈喊住:一起走给你街上的干妈背一带新挖的洋芋。她说的干妈是街上大嫂娘家妈。
在拐歪贾瞎子算命摊儿和秀姐分手。贾瞎子说:刚走的不是南坡赵家的秀吗?
“你是真瞎还是假瞎,啥都知道?”
“她摊上个麻婆娘的妈,也够她受的。你先抽个签吧。”
抽了个观音灵签上写:书荐姜维(上签),欲求胜事可非常,争奈亲姻日暂忙;到头竟必成鹿箭,贵人指引贵人乡。我妈让我读给他,贾瞎子开始解签了:是个上签,考取功名是一定的,将来是坐办公室的轻松工作,……。听到这里,我就要转身走,听他接着说:婚姻事也还顺,将来的媳妇是吃商品粮的,不过是外路人。我停了下来,想听他再说,他却不说了。他坐的椅子上有放着老本的《三命通会》和《麻衣相法》。原来他们这一行也是要看书的。
“你看过《边城》这本书吗?”
“娃呀,我都看易经八卦、天文地理这些有用的书,你说的都是闲书,看它啥用。你们现在这些娃娃,别看在整天学校里读书,和尚念经,有口无心。我们街后的山叫青龙山,刚才你秀姐家的南坡过去叫落凤坡,你都知道吗?水码头当年有三百多街铺,在光绪甲午年被洪水毁了,你知道吗?”
我还真不知道,也懒得和他辩解。他得意的抬起头看着远处,好像真的不瞎。
“就第一件应了,娃考试成绩好,我就做'八大件’请你。”我妈提走洋芋的时候撂了一句。
说起“八大件”,我的口水流出来了。过年和红白事的时候才有机会吃到这阵势。漫川“八大件”分为“四扣碗、四炒盘”。顺序为:“刮刀丸子(扣碗)、肉丝大炒(盘)、豆油卷子(扣碗)、干炸鸡块(盘)、甜醪糟肉(扣碗)、红薯丸子(盘)、红莲蹄子(扣碗)、肉片小炒(盘)”。最讲究的是吃到第七道红莲蹄子时,会有个把小时节目完了才上最后一道菜和主食,这个把小时,主人逐席逐人敬酒,如果是结婚,新郎新娘子会双双到每桌给每个人敬酒。这时节很多好酒的已经喝多了,这会儿该醉倒几个,酒话和推搡的动作就有了,高潮迭起,笑声不断,好一通热闹。有经验的人也会在前六个菜中保留实力,少喝一点,留到现在可以制服对手。小孩吃完这个已经饱了,也不等后一个菜和主食,早离开桌子闹去了。
对面大嫂娘家的杨家芝麻饼时是从清朝祖传至今,乡下赶集卖柴买油盐酱醋的,总会来这儿买饼个子吃了再回去。我妈自己提了洋芋本是要我走开上学,我却想跟她一起去蹭一个饼子。离烙饼的锅台还好远,亲家的饼子早递上来,我假装不要,手往后背缩,亲家拉住我的手把饼子塞在我手里,滚烫的。
“贾瞎子算命很准,这街上也就他一个算命先儿。”亲家说。
“信则有,不信则无。”我妈好像也不很在乎。
“就是有时候,他故意说的含混不清,惹人恼。前天后街马家妹子在我这儿闲谝,顺便问他,她家小芳和后街男孩从小定了娃娃亲,现在那男娃出外地那么远,会是啥结果?他云里雾里说了一大通,没人能懂,被马家妹子连数落带骂了好一阵子。他倒好,一句话都不回。”
饼还烫着,嘴里的一块没嚼就咽下去了。这事我还是第一次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