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春早
这一天,正在河边上慢慢走着,寻找着早春的痕迹的时候,突然被一种来自遥远的年代里的类似场景里的类似感觉,攫住了。
当时刚刚离开已经蒙了一层绿意的柳树,正在河的南岸的几棵大杨树下仰望。那几棵大杨树身上还没有任何春天的迹象,不过树干树枝,条条道道地在蓝天的背景里,根根缕缕,已经有了冬天所没有的清晰和明亮。
对岸的旅游公路上有几个老人凑在一起放风筝;他们的自行车放在身边,仰着头拽着看不见的风筝线,形成早春时节里的一幅剪影。他们早来晚走,将这作了一种职业。不同的是,这个职业里有他们退休前的职业里所没有的悠闲与乐趣,更接近他们生命中原有的真意。
一对情侣叠坐着在台阶上表达稠稠的爱意,那似乎更适合于浓春时节的身体接触方式在这早春时候的出现只能再一次证明人类是没有发情期或者说是永远是发情期的事实;有一辆家用轿车流畅地开过去,像是孩子的玩具,带着一股开车出来玩的人不由自主的要超越什么的动感。
二月末的北方,融化了的积雪在地面上残留的湿润还没有褪净,脚步踩上去还有一种粘粘的柔软,黄昏——刚刚又开始有了的黄昏时候的黄昏——以自己虽然短暂却也足够人们凝望的方式来临了。用橡胶坝拦住的河水大部分还结着冰,个别地段开冻,在强劲而持续的风里形成一片片鳞样的波。于是镜头里的大树和大树后面天与水的背景,加上这种温和起来的气氛,突然击中了一般,将遥远的童年里一个类似的场面提到了我的眼前。
不记得是在竹板婴儿车里不由自主地啃着那些无味儿的竹板,还是被抱着走到上午的阳光里流着哈拉拉的时候,总之是在自己从小动物一样的婴儿的角度出发,刚刚建立起对外界的明确感受的那一瞬间里,扑面而来的就是这样的明亮与温馨,就是这样的孕育着生机又还十分平和的奇异气氛。
那种温暖的、安全的、湿润的、香甜的、沉醉的感觉,母亲怀里一样的感觉,在一幅风景里,在一种意识到自己就在这个风景里的判断中,被源源不断地带了出来。生命本该如此,生命原来如此!在丢失得时间久了以后,连自己也已经忘却了它本来的模样。
河水滞结,树木瑟瑟,地上有垃圾,什么单位的后墙的墙洞里有排泄出来的肮脏,被冬天的风沙袭击了太久了的果树上,一串串瘤子一样的攀援植被喇叭花的一包一包的果实居然还没有掉落。没有飞虫,没有绿草,只有远处的公路上持续的轰鸣。墙后的安详,与大树的平稳,为这副早春有些凄凉的风景定了位;虽然贫瘠,但是一切都已经在孕育之中,你达到的这一瞬间,恰恰是一切都要启动了的时刻,像遥远的童年里的那一瞬一样,都是你在春天的现场。
那个遥远的童年里的风景气氛,是实实在在存在过的,还是只是想象,是一幅画、一张照片,还是真地置身其中的天地,现在都无从回忆了——因为它在自己的头脑里已经有了发黄的边儿,有了时间过于长久以后已然将周围空间里的与纵深历史中的所有的气息都吃进去了的混合味道——留下的只有这种极乐的感觉,这种登仙一样的迷醉体验。就是那一次体验确定了自己的一生都会这种风景之中的感觉作为人生的最高价值,作为生命的最高目标;它可遇不可求,在风景里寻寻觅觅不会必然地得到,但是不去寻寻觅觅就肯定得不到,一旦机缘凑巧突然望见了、置身其间了,就顿然有忘乎所以的狂喜。
这种狂喜的时刻一般来说都很短暂,经验使自己后来放弃了对这种狂喜的持续长度的追求,而只在乎对这种狂喜的来临的求索上。随时随地都愿意并且能够将阅读、更将所谓人间事置诸脑后,在任何一个季节里,纵身于任何一个即使是很熟悉的(当然最好是陌生的,从来没有到达过的陌生)天地,不计时间不计艰辛,甚至也不特别以达到目的次数为意,只在这种对狂喜时刻的寻找过程中,将生命挥洒。
这样一步一步地走着,不敢停下来;因为那极乐的瞬间就是走着走着的时候来临的,一旦改变运动方式,就改变了自己和风景的关系,就有可能加速这风景的消失;当然,步行也必定时时刻刻在改变着自己在风景里的位置,可这种改变还可以预期,还可以明了,它什么时候将消失自己一清二楚,比之冒着它突然遁迹而去的危险停下来还是要划算的。
在极乐状态里的人实际上是物我两忘的,一旦你开始计算这种两忘的状态还能持续多久,就距离它的悄然而去很近很近了。好在岁月已经让人的心态平缓了下来,来的时候欢欣,去的时候也平静,依依不舍的只是那极乐的余韵,需要做的只是回味,和积蓄;积蓄着下一次寻觅的开始。
人生舍此有他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