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寨山露宿笔记之四:山顶居民
露宿两夜,做了完整一天的山顶居民,感受了整个山顶上的晨昏暮晓。
在山顶上,帐篷边上支起小桌,衣服被褥晾在周围的灌木上,坐定了。抬头看见山峰入云,低头看见山谷渊深。将整个山野都做了自己家的后院,院子还无限大。这样过着以天地为自己的屋顶和地板的生活,就这么坐着,就能看见风中的枝叶摇动,可以一动不动得一直看上很久,很久。
这种返祖的生活,于人身心大有裨益,让人特别静心,特别能看进书去,特别有感受;不麻木的、灵动的感觉纷至沓来,应接不暇,生命里的时间变得异常有价值。
在这个环境里连音乐也不愿意听。在大自然的静谧、大自然的虫鸟之声、天空与大地的运转之声中,人类的音乐十分渺小而呱噪,至少当下是多余的。
因为一上山手机就没了电,自动关机了。所以也不再看微信,不再关注别人的动向和别人的议论。在经过最初的短暂不适之后,早已经是内心的充盈了。
头一夜的惊恐和不适之后,第二天中午的午睡变得很踏实,很心安理得。因为疲劳,因为对周围环境的熟悉,这个野外的家已然有了某种天经地义的性质。这个帐篷的存在对于周围的环境来说,不再是异质,而分明拥有了融入了周围的草木山石的环境氛围的性质。这样一来,午睡就非常安稳了,对于一切鸟叫虫鸣或者咚的一声,还有偶尔传来的农人在向日葵地里捉虫,在玉米地里劈棒子的声响,说话的声音,都充耳不闻。这时候,终于迎来了山顶露宿的安详与适意。
山风从四面吹拂,吹过野生的果木灌木,吹过山涧边上小块菜地上碧绿的白菜、蓝色的大葱,吹过衰叶萧疏了的玉米和深深地低着头的向日葵,吹过凝视着它们的我的目光。
只有山与天相接的那一线,在任何风中都是一动不动的。它始终以出奇的稳定,安慰着为草木摇摆而不免动摇了的心。读了一会儿号称最早的心理小说的法国作家贡斯当的《阿道尔夫》,两百年过去了,那种个性化的绝非人云亦云的描述和刻画依然能让人有焕然一新的好感觉;那种好感觉让人回味而不却愿意再接着读下去,因为怕很快读完,读完就没有了。于是又读了会儿《英语世界》,在异质的符号里带着不甚清晰的理解徘徊,像是智力游戏。不管读什么,都会不断地停下来,停下来在小本子上写下一点突然获得的灵感,写下一点也许和所读的东西全无相干的一句话一个词。这样的幸福在这样的山顶位置上获得,且不管内容,形式本身已经有了升仙一样的幸福。
山顶上的生活也是动静结合的,伏案了一回以后便要活动一下。于是下坡去将一袋子馊了的饭菜放到了峡谷顶部的那个小池塘边上,那是鸟儿和松鼠经常去的地方,也一定是更多的没有被看见的动物们去饮水的必经之路。回来的路上,顺便就想去捡葱地里落下来的梨,就在夜里咚的一声咚的一声的那个地方。
去葱里捡,倒不是因为葱地里梨多,而仅仅是因为葱地里没有杂草,每一个落下来的梨都清清楚楚地摆在那儿:刚掉下来,掉下来一段时间已经开始腐烂的,还有已经完全腐烂成了黑色的梨,层次分明。蓦然发现自己脚下正在行走的葱垄之间有一只蜘蛛编织了一张硕大的网,在某一个光影的角度上映现到了我的眼睛中,便赶紧抬脚绕开了。
不过最终也还是没有捡梨,因为梨所以掉下来都是因为虫咬鸟吃自己腐烂,实在挂不住了。所以,想在地面上找一个相对完整的梨已经很难。这棵大梨树有着平原上的梨树绝对没有的婆娑姿态,上下所有的枝条都很完整,从来没有剪枝,从来没有打药,花自开,果自落,一年一度,荣华衰败一任自然。自从它旁边十米之外的那石头屋子里的主人彻底绝迹以后,它便进入了这种自由的野生状态。
没有捡到梨,却采了一大把蒲公英。洗一洗就可以直接生吃,去毒败火还有大量维生素。无论是根茎叶都能吃,不过在采的时候还是小心地让开了已经形成了花伞的部分,以让蒲公英的花籽可以最终乘坐着自己的降落伞飞出去,为明年更多的蒲公英埋下希望。
下午两点半以后,凉意就越来越重了。五点开始气温快速下降,黄昏以太阳落入西山为始,极快地运行着。湿凉的气息爬上来,迅速让一切都大量吸着水。桌面湿了,本子湿了,笔湿了,发梢和帽檐上都有了水珠。一种小型的黑蚊子代替了有阳光的时候的臭大姐,异常猖獗起来。在皮肤上咬出很小的白疙瘩,经久不去。
秋分刚过,昼夜平分,帐篷里的等待会使人觉着长夜难明。傍晚五点的时候就需要赶紧利用最后的天光,不论是书写还是阅读都要抓紧时间,因为天只要一黑,就只能躺下睡觉了。所以几乎要十二个小时才能等到天亮。
山上的黄昏,短暂而迅速。一如既往的安静,在黄昏的时候还是比白天来的要纯粹,一切人声鸟声都消退了下去。白天也没有觉着有多么吵,但是黄昏来临以后却突然迎来了格外的安静。
夜色逐渐降临,远远地听到上面有一问一答的对话声音。过了一会儿,果然是早晨上山的那年轻女子下来了。问她干什么活儿了,她很含糊地回答。后背上的大包里是满满的。后来知道那是连翘的籽。据说可以卖到20多一斤。之所以不明确说出来,是因为很多外来的旅游者仅仅因为知道那是药材就胡乱采挖,对山上的野生药材毁坏严重。
在路上和她的一问一答之间,自己很自然也用了她们所习惯的高声。在山顶上,因为说话的双方距离一般较远,还因为经常没有人,高声可以提高人气,而说话的双方很自然地都需要人气的激振。
她干活贪了黑,下山还需要一个小时呢。虽然说在傍晚的湿凉越来越重的过程中,行走着还好,如果坐下来就有点受不了了,但是对于一个年轻女子来说,走这样的夜路,夜里的山路,还是多有忐忑的。所以她是一边说一边走的,脚步轻盈,绝不耽搁。
在昏暗下来的山路上,层岩风化成的红土于夜色里颜色变得更其显著。她背着大包的身影在这暗红的颜色带上倏忽而去,一下就消失在了拐弯的地方。
山里人大多身形瘦削,难有赘肉。昼行夜息,总有干不完的活儿;没有平路,只要一走就是上山下山。而且吃东西也都很俭省,奉行着简单原始的原则。即便是现在这样所谓果实累累的秋天,在山坡上能吃到的零食也往往不过是一个梨或者柿子,一把酸枣而已。
自然中的人们像自然中的植物,又充满了人类的质朴的光辉,按照人类健康的逻辑正常地生活着,正常得对待他人,对待自己。这一点,山顶上的那对老夫妇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