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仓笔记：梅雨时节

梁东方

夏至这一天，在太仓，不到七点天就暗了下来。楼上的一扇扇窗户已经亮了起来。在北方，要再过几乎两个小时天才黑的。日照时间只是一个黄昏就多了两个小时，这也是北方热的一个原因吧。相应的，冬至的时候，北方黑得早，这里黑得晚。这里更接近一年四季都均衡日出日落的赤道。这似乎已经成为一种南方的优势，一年四季都基本均衡。

穿上洗得带了香味的衣服，慢慢地走出小区去。到公共自行车停放车取了一辆车，骑上以后行进在江南温润清凉的梅雨时节的黄昏。没有夏天的灼热，没有夏天的蒸烤，没有夏天一定得皱着眉头的习惯，一切都是舒展的，一切都是平和的。

浏河里的白色水鸟和灰色鱼鹰都在浩浩的水面上翱翔盘旋，对岸高高的水杉树下运动着的人们小小的影子，和这些鸟儿一样在视角中移动，哪里有夏天的样子，哪里有北方人所习惯的被煎熬的夏天的样子。生活还可以以这样的方式展开，四季还可以有这样令人无法想象的美好品质。这是我们大多数人总是囿于一地的生活终于在强烈的对比中获得了拓展的新鲜与欣慰。

青浦人民广播电台里说，梅雨时节要注意情绪感冒。意思是梅雨时节雨水很多，雨水和雨水之间也往往是阴天，不见阳光，所以人们容易有抑郁的情绪产生。这在本地大概也是一种事实，但是在一个从北方灼热的夏天里的人看来，就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了。连阴雨多好，不见太阳多好，只要没有夏天那种对人无时不刻的高温的折磨……

梅雨时节，雨线大多都是直的，南北哪一面的窗户也都基本不潲雨。雨很均匀，不会在短时间内下得很大，行行止止，并不是一直下。这些特点真的像是上天非常有耐心地用花洒喷灌着人间。

其绵绵不绝之势让人惊喜，让人不敢想象。就只是为了体会一下什么是梅雨也是值得来南方一游的。我们习惯于将名山大川和城市作为旅游目的地，很少有人将季节，将季节中的物象天候作为旅行观览体验的目标。实际上未尝不可，它给人带来的新鲜体验一定会拓宽我们有限的人生。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应该到不同气候特征的地方都走一走看一看，住一住，经历那里哪怕未必完整的气候历程。

到了南方几天以后，胳膊上每年都会被晒伤的部位在连续阴雨天气的滋润下，开始蜕皮。在黝黑的小臂开始由黑变白的过程中，让人意识到它们在北方的烈日下受到了这么剧烈的伤害。

这里的热止于这样一种状态：每次出门回来都必须洗澡，不洗澡身上的汗湿就会粘稠得人不好受。但是一旦洗澡以后坐在屋子里，也就不会再出汗。就几乎可以说是舒适的。身体和思想都不粘稠，都舒展。

梅雨时节，果然每一天都是阴着天，每一天都下着雨，或者是刚刚下过雨，或者是即将要下雨。早晨起来的窗外，清新的呼吸之下，所有的树木都因为雨水的滋润而蓊郁碧绿，路面上的低洼处有镜子一样水洼倒映着路灯或者斑马线，骑电动车的人无声无息地快速通过之后就是穿着红色背心裤衩的跑步的人一闪而去的身影。即使是端午节了，计划外出的人似乎也不多，在绵绵的雨季里，长途旅行总是不适合的，带着伞出去走一走倒未为不可。

在下雨和下雨之间的空隙里，天空往往是布满了好看的云，是那种在西方油画里经常可以见到的与神有关的云；阴云在天空上堆积变幻，像是将油画搬到了现实之中。

在这样的云之下，风也居然是凉凉的，空气润润的，不需要开空调，比春天秋天最好的季节还要舒适。

这是北方没有经历过南方的梅雨季节的人完全想象不到的，原来梅雨季节里并非完全都是淋淋不断的雨和潮湿发霉的万事万物，而是间断的雨和这样舒适的阴天交叉在一起，一切都在蓬勃且舒适的阴凉里。整个白天都像是北方的清晨或者黄昏，都像是太阳不在天空上的时候人们得以暂时喘息的时刻。

同一时间的北方正在经历因为长期的干旱导致的高温，沙漠一样的高温很容易就连续多少天都盘桓在35度以上甚至达到40左右。阳光强烈到人人要穿防晒服，任何一次从屋子里冲出门去、冲到阳光里去的经历都需要极大的勇气……

北方没有梅雨，但是也有七下八上的雨季，是那种将憋了一年的雨在一个月里下完的雨季。往往会造成洪水甚至泥石流，往往会因为短时间内积水过多而造成城市瘫痪……水库本来是为了截留雨水，相对均匀地供给其他不下雨的十一个月时间的，但是因为恐惧最后水库塌坝所以只好牺牲掉储水功能，提前将闸门打开，放掉上一年储存的水……

在一个缺水少水没有水的地方，反而会集中在一个月时间里进行抗洪救灾，排空所有的水。环境恶化的趋势一旦形成就会逐渐加重，就会持续干旱，就会在持续的干旱里突然出现洪涝；而笼罩在持续干旱和偶然的洪涝之上的，就是越来越高的气温。这种持续升温如果说在冬天还没有什么直接的感觉的话，在一个比一个热的夏天里却已经是让人感同身受的痛苦体验。乃至人们纷纷会在夏天感慨，过去没有空调救命怎么人类没有灭绝！

沙漠化的恶果在人口和建筑都突飞猛进的年代里愈演愈烈，有国外的研究者认为以华北平原为代表的北方广大地区已经近于不适合人类生存。这样的判断不管是不是危言耸听，都会在每一年的盛夏季节里让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们感同身受。而我有幸从那样的地方来到南方，哪怕是来到梅雨季节的南方，收音机里提醒因为长期不见阳光要防止情绪感冒的梅雨季节，也还是非常幸福的。季节和生命中的时光还可以在夏天里以如此舒适的方式展开，这不是关于好气候的遥远传说，而已经是始料未及的真切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