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家:路上花事之枫杨
梁东方
北方的初夏时节,开始了一年一度的最接近于大地上原始时代的植被丰茂之态的时期,是所谓最绿的时候;春天的花儿基本上都谢了,剩下蔷薇的粉红和雪白也完全抵不过满目视野里占了主导地位的绿色。
这时候,如果不是刻意要看,你几乎是发现不了在初夏时节里一片绿色的植被中,还有这么一种花儿也是绿色的树,枫杨树。只有走近了,走到枫杨树下,才会被它那些悬垂着的比叶子的深绿色要淡很多的浅绿色的花儿所吸引。
枫杨,既非枫树也非杨树,比那两种树似乎都更适中——其实这仅仅是我们专注地看一个美人的时候总会发现的这样那样的优点的一种表现,并置在一起的时候,绝对不能说其他的美人不美,不能说枫树和杨树不美;所谓天地之间大自然的孕育,它们在美的程度上几乎没有区别,区别仅仅是美的格式。
五角枫的叶子比枫杨小很多,树形好像也小;枫杨很是高大,冠盖硕大,姿态又比笔直的杨树婀娜,它相对大很多的叶子和叶子的对生之态,更像是椿树。但是椿树横向伸展的枝杈较少,形不成枫杨这样硕大的伞盖形的树冠。
和枫杨并置在林中的还有美国红梣,也就是洋白蜡树,初夏时节挂在它绿色树叶中的浅绿色的花抑或是果实,是一串串扁扁的豆角。这很像是枫树的果实。洋白蜡树树荫浓密而干净,与枫杨树、枫树站在一起,自有自己的一眼就可以被看出来的品质;却也同时让枫杨的独特姿态显现:枫杨树还是比它要分叉早一些,横向伸展一些,树形也就更趋理想。当然这个理想是从人类享受荫翳的角度上来说的,毕竟这些树蓊郁起来的时候已经是夏天,已经是阳光越来越强烈的季节了。
大自然实在神奇,同样是这个季节茂盛起来的树,品种不同,形态相近却又迥然有别,每一种树都只是它们自己。细细分辨起来,既让人目不暇给也充满了生机勃勃的不尽之兴致。人生活在这林林总总的植物之间,只就环境中的植物之美的养眼,也已经是在不折不扣的幸福中了。
在几种树的对比中可以看到枫杨树的特点:树形优美,棵形高大,开花时节已是初夏,别的花朵基本落尽,它垂垂荡荡的绿色花串像是时序挂起来的一串串小灯笼;不管是雄性的葇荑花序还是雌性的葇荑花序,都是这样一串串别致的绿色灯笼,为这春意意犹未尽而夏日的美好刚刚展开的好时节增色。
我惊讶地发现,原来早春时节我屡屡端详描画过的那一片树影斑驳的树林居然就是枫杨树的树林。也就是说我是在一大片树都是枫杨树的情况下走过树林的,以前享受过、赞美过它们在早春时节还只是在地面上投下交错的树枝的影子的时刻,但是并不知道它们确切的是什么树。而不知道名字就在一定程度上妨碍了对其美的认知:以人类文化的习惯,只有被命名之后的美,才更容易被确认。命名以后就是熟人,就是朋友,就是亲人,互相都认识了,互相都能辨认、确认。所有的预期和印象就可以形成叠加,之前的经验积累、信息积累就都会瞬间充盈。这是人类对物的认知形成文化传统与习惯以后反过来影响对美的判断的通例。
我于作为知识的枫杨树还是个门外汉,但我有属于我自己的关于枫杨树的感受。这是生命体验向深度广度进掘的基础,从这个意义上说,关于枫杨树的崭新认知,幸福地将我实践中的积累纳入了有迹可循的认知之中。
从此以后,我不仅认识了枫杨的垂直向下的绿色花朵,而且还能将早春时候,甚至还在冬天里阳光好的日子里把自己纵横的树影投射到地面上的、那种乏味季节里堪称缤纷的美,与枫杨这个名字联系起来了。观察和体会的经验使人为的名字作为知识的获取变得有的放矢,一下就在自己的生命体验的意义上形成了有意义的逻辑关系和印象联系。
在枫杨树下,在枫杨树林中,枫杨树的冠盖完全遮挡住了初夏的阳光,偶有泄露也不过是些再无威力的斑点。假日里的树下常有人铺开野餐垫长时间地坐定了、躺下,享受着枫杨树树林的既高大又婀娜的阴翳,享受着和植被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和以前的我一样,人们未必知道这是什么树,但是凭着对比就可以正确地选择美与舒适。
枫杨树的主干分叉比较早,不像杨树那么高,又比枫树相对要开敞一些,更容易形成高度合适的伞顶;所以即便是树枝树杈距离人比较近也不觉着压抑,一切都在恰如其分的分寸感上。
站定了、坐定了看,那些花串垂着的状态,好像和人之间有随时的互动;而它们像是椿树又像是核桃树一般扁长的叶子层层叠加以后,自己不动只让花串儿动的姿态里,也似乎是隐藏着什么盛大的深意:无他,只是为人们投下深厚的凉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