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布列瑟农》击中的一瞬

今年的雾霾来得更早了一些,夏天还没有完全离开,秋天还没有彻底开始,漫天彻地的含混朦胧已经笼罩了整个天地,一天一天,每天都是这样不见本应灿烂的秋阳的浑浊日子。实际上雾霾从来没有离开,那些产生雾霾的源头每一个都还在,只是因为夏天的强对流天气比较多,比较多地被吹散,现在没有了风,就滞留在本地了而已。

这样不见天日的日子里上班还好些,人在建筑中,除了一早一晚出去的时候,别的时间都眼不见心为净,尽管雾霾对人的损害一点都没有因为看不见而稍减。

可是到了周末,到了休息的时候,到了一般总是要到户外走一走的时候,这样的眼见的污浊就实在让人沮丧了。从子龙大桥下向着两边遥望,对岸的正定和这一岸的滹沱河与太平河都在雾霾肮脏的压抑里,都在正午的闷热的炙烤中。无奈地退回来,沿着南岸推车而行。走过那些因为拓宽道路而失去了路边的大树的赤裸裸的路段以后,逐渐有了最初整理河道的时候栽种的柳树。柳树的阴凉里,白露以后的那种清凉宜人算给这让人不由得皱起眉头的大环境带来了一点点舒适。

特别宜风宜水的柳树,茂盛的团状树冠依然温顺硕大,柳丝在微风中依依荡荡,而河岸上的水草虽然已经有黄了叶儿委了梢儿的痕迹,但是基本上还保持着夏天的最茂盛的时候的身姿;它们与柳梢呼应起来,与蒙蒙的水面上混沌的阳光的闪烁呼应起来,形成了一片难得的小意境。这样尚能厕身自然的时刻,便是生活依旧可以留恋的证据。还能在自己的生活里,多多少少寻找到一点点人与自然贴合起来的诗意的片段,这已经近乎生活下去的最后支撑。

这时候,手机里本地音乐无序播放的歌声恰恰传出了一种满是惆怅的流连忘返的味道。节奏明确却又悠扬均衡,时时想让这节奏慢一点再慢一点,但是它却如时间本身自顾自地一味向前。音乐本身的惋惜留恋,既具体也宏大,既是作者自己的也同时是人类所有人的。

钢琴和萨克斯将悠远的天空大地和不走也得走的行路人的感怀与悲悯,一点点地倾泻而出,一唱三叹,一步三回头,既有悲伤也有激越,既是无奈也是顺应时间之流生命之流的无限诗情。音乐与当下的人获得的这种一致性的合拍的感受,让从一开始散步就处心积虑地要寻找的诗情终于迸发了出来。节奏上的诗意与景物的偶然结合以后,一下击中了自己的心。

我们大致上都有这样的经验,一首曲子,一首歌,莫名地喜欢,但是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喜欢。直到在某一个特定的情境中它突然再次响起,音乐与环境的贴合一致、音乐与心境的不谋而合,才让人终于豁然,并且因为这种豁然而加倍地有了愉悦。

这是著名的《布列瑟农》,是当年20多岁的马修·连恩在那瑞士奥地利意大利三国接壤的阿尔卑斯山下的美丽小镇的一段爱情相聚结束的时候的绵绵情致。两个人一起来到火车站各奔南北,一个北上慕尼黑,一个南下佛罗伦萨;他在公共汽车上一个短暂的梦里,所吟唱出来这样一首美丽的哀歌。

看了看歌词,大多写的是天空和大地,写的是星辰和山峦,基本上没有写男女之情,这让这首以爱情始的歌曲一朝传播开来就有了更多的理解与寓意。在开头结尾的教堂钟声与列车奔驰的模拟声中,对爱情亲情的留恋,对家乡的情致,对成长中离开故地的纪念,对自然,对宇宙洪荒中的人的赞美与垂叹,小我大我叠加,在宇宙洪荒下的真挚情感,一一都被纳入了其实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旋律中。

现在这样如泣如诉的节奏和混响,在自己的脚步之下,在雾霾中的柳树行列与水草身旁的回荡,跨越地域和人种,跨越时间和空间,将那种人类的节奏与情绪清晰地弥漫过来,让人有被击中一样的忧伤的愉悦。实在不愿意在几分钟里就这样结束,就这样走完柳树下水草边的路,就这样马上就到了下一首别的歌曲里去的匆促。

然而,一切重复和重来的天真想象都是无补于事的。环境与节奏,歌曲与现实,只会在自然而然的偶然里才可能对应得上,才会油然而为音乐的力量所振奋与鼓舞,禁不住的感佩和令人惊喜的充盈才会突然加身,让一整天的漫步突然迎来它猝不及防的高潮。而这恰恰就是漫步者所最为追求,又总是可遇不可求的神妙。

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不喜欢在音乐厅听音乐,不喜欢在建筑中听音乐,而最愿意将音乐拿到在户外环境中来,拿到车窗边,拿到自然山水中漫步的时候来欣赏的原因。音乐只有与自己在自然中的感受结合起来以后,才会被检验出其中有哪些是真正给了你情绪感染,给你的脚步、你的移动以旋律的力量与节奏的感怀的成分的。在大自然中被音乐击中的好感觉好经历,让人久久难忘,永远回味。

人世的一切都不过是过眼云烟,音乐作为一种无形的音波流动稍纵即逝,但即使如此也还是要比更为倏忽的人生要漫长。在我们每个人类个体短暂的生命历程中,在我们偶然与音乐契合起来,被整合着走向一个感觉的高点的时刻,都是我们突然望见不朽的珍贵瞬间。这样的瞬间将从此与你同体,一直到你的生命终结。虽然这音乐的感染一直在你这里,也并不妨碍同时或者隔代隔空在别人那里,这是音乐与艺术的超越于人类个体之上的美妙的伟大。

从这个意义上说,《布列瑟农》是对我在这一天雾霾中无奈的郊野之行的近于唯一的拯救。我铺上雨衣,坐在柳树下,面对水草与柳枝,写下这片段的文字。然后顺手摘了一段柳枝,折成筷子,吃了自带的盒饭。以自己渺小卑微却也恰切自足的方式度过了一个远非完美,但颇可留恋的假日。

在雾霾之外,还有布列瑟农那样美丽的地方,还有从那里传来的醇美的忧伤,来抚慰我们正在沉没下去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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