洨河笔记:梅家村的土堤上
梁东方
沿着洨河骑车,可以完全避开城市,一直沿着河道来回,这无异于属于你一个人的旅行通道,返璞归真的旅行通道。在这条洨河堤坝路上,有很多路段是没有车辆也几乎没有行人的,简直让人有点不能相信:时代居然就给了你一个人这样在大地上奔驰的空间。
在洨河与107国道交叉的东北角上,在现在的左岸堤坝下面的菜地中间有一座很突兀的水泥碉堡,枪眼对着河道堤坝的方向。从现在看来,碉堡在堤坝下面的低处,显然是不符合设置碉堡的通常规律的。也就是说过去洨河的河道一定比现在低得多,碉堡一定是可以控制河道并进而控制河道之上的公路的。洨河的沧桑变化,在这里让一个碉堡给留下了近于唯一可见的线索。
沿着洨河走,很容易就一直走左岸,其实很多时候双堤都有路,而且右堤车少,还有土路,适合步行与骑车。如果一去一回一左一右,可以不重复;这样的安排,不是事先的设计却最为恰切,让人感叹,这种骑游河流大地的格式,实在让人流连忘返,如梦如幻。
手工时代,把一切都做成一样的是最难的;在工业化的标准件时代,却是最容易的。公路、高速路、硬化的路,所有的路都一致化了,只有土路还在手工时代。所以能有幸走在土路上,就是回到了手工时代,连带着让人回到了手工时代里的那份独有的安静与容纳之中,不吵不闹与质朴自然之中。
顺着洨河的左岸走,走到梅家村的位置上的时候,右岸就开始出现土路了。路边都是多年的树木,路面是不无崎岖印上很多车辙的黄土路面,最适合推着车子慢慢走。
大堤下的几个七八岁、八九岁的男孩,在周六下午跑到大地上玩;他们时而凑在一起分享刚刚发现的什么植被,时而又撒欢地奔跑,你追我赶,像是撒欢儿的小动物。他们很好奇地盯着我这样的不速之客走在属于他们很少有外人能走到的园地里,然后又继续跑了起来。大自然还给了他们自己也许还没有意识到的宝地,最后的宝地。他们将会是童年记忆里还有土堤和大树行列的最后一代孩子,而这个记忆对于他们未来的成长,对于他们故乡的观念的直观印象,对于人和自然的关系的体验,都将会有潜移默化的功劳。
城市化的狂飙已经逐渐蔓延到了这一带,而村子中的孩子们也已经多到外面去上学了,走到哪里所见也多是老人和妇孺。
现在,堤坝下面的河道里就正有两个老人在给自己种的苗圃浇水。抽取的地下水,并非直接使用河水;当然这地下水也一定是洨河水滋养以后的地下水了。水流看起来很清澈。浇灌苗圃并非食用,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吧。他们和自己的苗圃一起沐浴在早春里明显和暖起来的气氛里,尽管有一层雾霾的遮挡,也还是能看到流水之上闪闪的光亮。在这样熟络的活计里,他们驾轻就熟的劳动与一辈子俯仰天地的生活格式里透露着一种渴望,渴望能这样一直延续下去,能伴随终生。
远远的,两个老妇人踽踽独行,走在大堤上;她们背着手,蹒跚着脚步。和我迎面的时候,主动打了招呼以后我询问关于洨河故道的事情,她们都很茫然,浑浊的目光里似乎对世事都已经很恍惚。这个恍惚里还有对我的问题之外的人的疑惑:这个突然出现在大堤上的人,怎么会问这样的不着边际的问题!
大堤上的榆树保持着自由伸展的姿态,所有的枝杈都无人干涉地在空中滋蔓开来,带着颜色在早春的时候突然变得越来越黑的芽孢,孕育着一段时间以后的榆圈季。
大堤上的杨树已经长出了密集的杨树毛毛,杨树毛毛悬垂在空中,因为还不够长,所以风也还没有能把它们吹下来,但是风里已经带了它们杨树油脂的独特清香。
堤外田埂上有一排红色的水草,它们和周围的芦苇一起,和秋天没有什么两样的白色芦花一起在风中起伏着,每一根都被风梳理成了一个姿势。
风很大,大到强劲的程度,但是雾霾还在,风已经吹不走雾霾。
周围公路高速公路遍布,车声不绝于耳。但神奇的是这右岸的大堤上没有车,只有极偶尔的一个人。
我现在就是这一个人。
而且,一直愿意成为这样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