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河笔记:即将六九的一个午后

梁东方
即将六九的一个午后,气温还是一向以来冬天的气温,衣服也还是一向以来冬天穿的衣服,走在河边,却怎么都觉着有些累赘、有些温热了。这也许是因为人有了跳起来、跑起来的跃跃欲试。
有了温热感觉的河边,积雪正在融化。
雪洇润地滋蔓着,将雪的白色变成土地的深色。土地因为被洇润而看上去发了黑,黑土地的那种黑,宜人且让人兴奋的黑。空气中没有干燥的土腥气尘埃,只有湿润的适宜。这是被雪水洇润的土地才会有的味道,一年之中只有这一次品尝的机会。
不过,灌木丛中白色的积雪还一块一块地残存着,像是捉迷藏的孩子,被看见了便一声欢叫、目光炯炯、笑意盈盈。
毕竟时序还早,迎春最敏感,也还没有动静。柳梢在冬天依然保持着黄绿色的枝条也没有发芽的迹象,但是它们都分明已经与在真正的冬天里的样子不大一样了:软了、柔了。在中午明亮的天光里,柔软已经是非常明确的物象。
第一次让人有了温热感觉的河边,冰层还在,但是细看就会发现冰面与河岸相交的地方已经断开,厚厚的冰层在那个有巨大裂缝的位置上,高高地翘起,预示着冰层失去了根。失去了根的冰面上还有人在走动,上去走的人就只是为了在冰面上走一走,在春天的意思第一次出现的时候到冰面上走一走。

他们一点也不在乎。不在乎河道宽阔的部位,北半部的河面因为没有南部的树木与坡岸的遮挡,已经完全冰消雪融,重新见了天日的水面鲜活地映照着阳光。和冰面上过于明亮的阳光不一样的是,水面上的阳光是灵动的,是有神的。这样的阳光里久违的明亮和鲜活,就是几天以后就会到来的立春的意象。
是啊,在冰层之侧的水域之上,已经是春水的明亮。
春水初成,格外清澈透明,分毫可见,可见水中的纤微之妙。柳树的枯枝黄叶在水里被冻住了整整一个冬天,终于解冻却像没有从长期的冻结状态里恢复过来,依然保持着在冰层中的姿态,一动不动;被泡黑了的枝杈,一如写在水中的立体笔画。
只有冰层边缘水面上的一些白色泡沫缓缓地流动着,画出了水流的方向。流水很慢很慢,像是怕谁发现,像是怕打扰了那些依然保持着冰结的姿态的水草树叶树杈,像是只让仔细端详它们的人知道;知道这化开的,是漫长的冬天里全部的时间。

这些时间堆积到了现在,现在这个即将六九的午后,变颜变色的春天就要迈开自己绿色的脚步。
青苔在灌木下,灌木阴面的冰雪还在,青苔却已经在露出来的地面上发绿,仔细看好像并没有任何一根是新发的草芽,但是远看分明是已经有了与冬天不一样的颜色。
好像从来没有一种纯粹的、理想的、花盆中的那种绿芽破土而出的景象,而总是在一片与落叶朽枝混在一起的渐变色,是去年的旧绿的一点恢复。所谓新绿,都是这样恢复出来的渐变色与旧绿,至少在这最初的日子里。
确认了这样最初的日子,就已经让人欣喜。
自过年以来的“自我封闭”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很多天,太需要走到户外透一口气了,在透气的过程中的这一点点发现,这一点点也许不值得欣喜的发现,真让人有一种不无夸张的沉浸之感。
据说有雾霾的日子就不会太冷,因为没有风;今天虽然也没有风,但是雾霾的劲头稍微小那么一点点,举头向正上方看,还是有蓝天的。正是这头顶上的一片蓝天和连续多日的“自我封闭”的生活,让很多人不约而同地都走到了河边。别的地方,有居民的地方,路口大多都已经设卡,想去也是去不了的。

大家沐浴在骤然温暖起来的阳光里,有人半戴着口罩,让口罩一侧自然耷拉下来,还有人干脆摘下了口罩。在直观的自然现场之中,人们凭着本能的经验不无盲目地判断这样的环境里不会有什么病毒,那建筑密集、人口密集的城市才是病毒存在的地方。
这使得远远地发现了这样的情况的人,都尽量避开,避开那些已经摘了口罩的人……但是人多到一定程度的时候,这种避开就显得捉襟见肘了;多少年来,建筑密度和人口密度与日俱增的城市对于这种时时处处都人满为患的情状早已经习以为常,但是现在是特殊时期,任何聚集都意味着巨大的危险……
意识到了危险,也就没有了沐浴早春的兴致。匆匆逃开,回到“自我封闭”之中去,已是必须的选择。但是曾经到河边透了一口气,并且看见了春天最初的迹象的这一点点时光记忆,已堪长时间地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