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书笔记:师傅,去乌丝栏

作者小语:

至今年十一月,学书即三载。比学书更早三载,是在米国某城社区大学陶艺班开始学习做陶。在我看来,写字和做陶相似,都是些无用的事情。喜欢而无用,所以得其淳吧。老其筋骨而闲其心。养生之道乎?

此文写在本人学书法兴味正浓之时。临帖仍然是现今学习书法最有效的手段。临得像还是衡量初学者控笔水平的最好标准。但是要像到什么程度,临帖的目的是什么,从无我到有我之间的度是怎样,一直是挥之不去的问题。甚至学书法对自己的意义是什么,有时候也难免纠结一下。久不为文,这次揪断好些根头发写了这篇,借古人之论述梳理一下这些问题。书法审美这一领域,保持开放的心态很重要。学书法对人的好处是,学了一段时间,过去看着好的,现在看出不好了;于是给自己存疑:现在看不出好的,说不定是自己水平还不够。写这篇文字的好处是,除了杨凝式,现在看董其昌看出好了。但是不小心看了一篇写董其昌生平的网文,感觉又不好了。要把这个人和字剥离开才行。又在网络发达的今天,各网络群里谈到书法,一不小心就吵将开来,你行你写一个看看,这样决斗式书评,每每碰到。只能叹一声,何至于此!

评书法的文字中,最爱的一段,据说是黄庭坚跋杨凝式《韭花帖》的一首诗:

世人尽学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

谁知洛阳杨风子,下笔便到乌丝栏。

说一般人学兰亭,都学其表面;得其面相一二,里面还是凡人俗骨。只有洛阳的杨疯子,一下笔就去了“乌丝栏”。

这“乌丝栏”看来是个好地方。我们能打个车去一下吗?

查个字典,知道“乌丝栏”指乌丝织就的界格。又指代名贵的用来书写的丝帛。宋袁文 《瓮牗闲评》卷六:“黄素细密,上下乌丝织成栏,此正所谓乌丝栏也。”

宋陆游 《雪中怀成都》诗云:“乌丝阑展新诗就,油壁车迎小猎归。”这里“乌丝阑展”,就是用黑色线格子指代写字的纸或者绢。

比较容易直观看见乌丝栏的本来面貌的,是著名的《蜀素帖》。

清代学者崇彝在《选学斋书画寓目续记》中载,“蜀素者,宋时川中织之绫。质作斜纹、坚白缜密,乌丝栏亦织就,当时至为珍重”。相传邵氏所藏之乌丝栏素绢,欲请名家留下墨宝,以遗子孙,可是传了祖孙三代,竟无人敢写。因为名贵且难写,故非功力深厚者不敢问津。而米南宫见了却“当仁不让”,一挥到底。其作品传为神品;其书写故事亦传为佳话。

“下笔便到乌丝栏”,结合这首诗的上下文,“乌丝栏”最直接的指代应该是指王羲之所书的《兰亭》。所以我又去查了一下,《兰亭》是不是写在乌丝栏上的。一时并没有找到证据。

后来四海书院的李跃林院长发来一篇他写的文章,原来宋拓定武兰亭果然是在乌丝栏上的。

原来以为不可考的事情,居然昭昭在目。原来以为无所不知的互联网,原来又疏又漏。搜索引擎连带出来的,往往是一些近亲繁殖的只言片语。

在此,录下李院长的原文:

据说,《兰亭序》真迹上就有“乌丝栏”,宋代陈槱在《负暄野录》卷下记载:“《兰亭序》用鼠须笔,乌丝栏,茧纸”。后人复制《兰亭序》,往往做成有界格的形式,如宋拓《定武兰亭》,所以,世人常用“乌丝栏”代指《兰亭序》。

不过我还是怀疑黄庭坚是不是写过文首这首诗。于是在网上找《韭花帖》的真迹版本,倒是很容易找到这样的叙述:

“《韭花帖》现存世有三个版本:

其一为清宫藏本,曾被列入《三希堂法帖》,现收藏于无锡博物馆;

其二为罗振玉藏本,民国时期下落不明;

其三为高士奇藏本,现珍藏在台湾兰千山馆。

根据专家的考证,罗振玉藏本为杨凝式的书法真迹。”

要考证一下黄庭坚的题跋在不在这三个版本的某一个上面,理论上倒也容易,去博物馆看一下就是了。

网上找到罗振玉版的内容全文,题跋里面果然没有这首诗。

黄庭坚存世书法作品并不少,但是并没有找到他书写这首诗的手迹。后人一再引用,有的言之凿凿是跋《韭花帖》的,然而我并没有眼见为实。 可见要写一点关于书法的文字,实在是举步维艰。

有一些看上去很容易落实的证据,都因为年代久远,真假难辨。

“文以载道”,文字传播手段的发展,使那些故事、道理、意思,可以飞快传达到,而承载文字的纸墨、手迹,越发显得脆弱而易湮灭。在脆弱中寻找永恒,在不确定的历史碎片中,不仅通过心摹手追古人的笔迹,得到自己的书写范式,而且通过对古人品格性情的揣测,拼凑起一个自洽的处世为人之道,这可能是许多书法人的必经之路吧。

现在看来,诗文以其优美,野史轶事以其有趣,思想哲学以其征服人心,都各自凭本事可以在历史长河里面得以流传。而书法作为一种文字崇拜的衍生品,受桎梏于纸墨这些有形有质的东西,悠悠流传至今,多少有一些神物不可再得,往日不可复见的伤感。

书法欣赏做到的第一步是形式和内容的剥离。我们常常可以见到一些很荒谬的场面。比如,后世之人,对着一幅很随意的描述半夜起来吃韭花的字,凝神关注,郑重其事寻找书法真意的蛛丝马迹。

《兰亭集序》里面有一句, “后之视今,亦由(犹)今之视昔”。这一连串关注的目光的链条,在王羲之书写《兰亭集序》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自觉。王羲之大概没有想到,从他被尊为书圣以后,今之视昔,叹的是昔日不可再得。

黄庭坚看杨凝式,看王羲之。后面还有董其昌,看黄庭坚看杨凝式,看王羲之。

学书法的人,谈二王传承,谈书圣,谈兰亭,这一条线从来没有断过。但是,都是学王的字,却学出了千姿百态的样子。

那原意为书写界格的“朱丝栏”,自从指代了王羲之和兰亭序,就好像变成了书法王国的边界,是书写的规矩底线。从未被跨越,却不停被挑战。(或者说,不停被挑战,却从未被跨越。)

杨疯子不写乌丝栏。他喜欢游佛寺。而且好题壁。传说杨凝式当时就是名人,大家都知道他喜欢在刚刷好的白壁上写字。寺院的僧人知道他要来,就精明地新刷白墙,勾引他留下墨宝,以吸引游客。他也是好脾气,容易被勾引,每每上钩,而且写满墙壁才过瘾。当年写在墙壁上的字是没有一个存到今天了。

所幸宋代时这些壁上书还在的。被游玩的黄庭坚看见。“余曩至洛师,遍观僧壁间杨少师书,无一不造微入妙,当与吴生画为洛中二绝。” 这样在游玩过程中的观赏,是观看前人书法的另外一种形式。多年以后,黄庭坚游寺院,见到古人如此肆意题在墙壁上的字,由是感叹,字是好字。

《韭花帖》是杨凝式传下来不多的字迹之一。内容是自己午睡起来吃了友人送的韭花,相当满意。于是写信去道谢。这样的只言片语被一代代人珍藏、转手,经历战乱、水火,及人世间种种无常,再到后人眼中,可不就是神物了。

书法作为单独的艺术形式,先是完成了文字形式从内容的剥离,后又完成此时形式从彼时形式的剥离。时光的冲刷,使原本墨迹极难得到;而书写工具,乃至情境的巨大变迁,使得追思古人风采成了误差极大的脑补行为。然而,这似乎并不妨碍一代代文人推己及人,和古人产生观望和共鸣。

大约五代时期的《读碑窠石图》画了这样一幅两个人看一个古碑的图。(这是从Robert Harrist 的一篇介绍中国书法的文章里面得到的启发。有意思的是我用Reading a Stele 搜索古人画作,得到的是一幅不同的画。可见如此题材的中国名画不少。)把字刻在厚重的石碑上面,高高立起来,目的是抵抗时光的磨蚀,供后世人观看。

有人说画中的读碑人是曹操和杨修;两人看的是曹娥碑,在猜碑背上一个著名的谜语:“黄绢、幼妇、外孙、齑臼。” (绝妙好辞)。另外一个说法是画的不是曹操,而是孟浩然。他看碑落泪的事情,流传下来一首诗:“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这里面的“羊公”是三国末期名人羊祜,据说有一次登山的时候,忽然伤感地说“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贤达胜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灭无闻,使人悲伤!如百年后有知,魂魄犹应登此山也”。

这里又是一连串的观望关系:画中人看碑中字,碑中人也叹前人之湮没无闻,我们在看画中人看碑中字,看碑中人,也同叹死生之虚诞,“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

世人皆摹《兰亭》形状,哪里知道《兰亭》的精神是杨疯子这样有兴怀之事,趁性而书,待后人观之,而心领神会。

李瑞清临《韭花帖》的题跋中有这样的话: “杨景度为由唐入宋一大枢纽。”

清人吴德旋《初月楼论书随笔》云:“十年前见杨少师书,了不知其佳处何在。近习《步虚词》数十过,乃知后来苏、黄、米、董诸公,无不仿佛其气度者。”

是的,杨字挑战了正常人的审美限度。初看不佳,而宋四家其三,加上明代董其昌,却从他这里看见了另外一种可能。从刻意经营到随性为之,从法度森严到妙手天成。

汉碑厚重,唐人尚法。宋人在唐人书法高峰的压迫之下,觉得比法度,比工整是比不过了。于是要绕过唐人,学晋人的不拘。振兴书法,不能因袭前人,要能自成一派。所以,宋代书论很发达。在书法中,看人品,看性情,看山水,看禅道悟性。文房用品也有超过前人很多的发展和讲究。写字这件事情变得前所未有的丰富。从宋初《淳化阁帖》摹勒內府所藏历代墨迹,枣木板刻,初拓用“澄心堂纸”“李廷珪墨”,珍宝如斯。到传闻米芾蔡襄等珍重纸墨,不仅是古人字迹弥足珍贵,亦把自己的书法作品作为传世之宝的意识非常清晰。

除了对经典的刻苦学习以外,他们也拓宽经典,发现除了玄黄牝牡之外的黑马如杨凝式。 黄庭坚更是把杨推到了和颜真卿并列的高度:“由晋以来,难得脱然都无风尘气似二王者,惟颜鲁公杨少师仿佛大令尔,鲁公书今人随俗多尊尚之,少师书口称善而腹非也,欲深晓杨氏书,当如九方皋相马,遗其玄黄牝牡乃得之。”

黄庭坚认为学兰亭不必以一笔一画为准。学习书法,要像《孔子家语》里面记载的鲁国男子一样,“吾将以吾之不可,学柳下惠之可。”这个鲁男子的故事是有寡妇雨夜敲门,他守礼不开门,说怕自己把持不住。寡妇说,你不能学柳下惠坐怀不乱吗?鲁男子说,”吾将以吾之不可,学柳下惠之可。” 孔子称赞,学柳下惠的,最像的就是他了。杨凝式学兰亭就是一样的道理。

鲁男子这个形象有一种拙在。柳下惠可以怀抱美人,号称是为了给美人取暖,而心不生杂念,这样潇洒(此处现代人的各种思想暂不要乱入)是鲁男子做不到的。他只好拒绝开门,把美人挡在门外,如此才不给自己心猿意马乃至成为不法狂徒的机会。因为知道自己的局限,于是不给自己超乎常人的挑战。知道自己,这是一种智慧。

董其昌也说,兰亭“纵宕用笔处,无迹可寻。若形模相似,转去之远。”书法要拒绝程式化,不能陷入固定的模式。“书家妙在能和,神在能离。”他认为,晋唐以后,只有杨凝式知道其中诀窍。赵孟頫“未梦见在”。

董其昌是追求形似的。而且他见到过大量的真迹,并且每每鉴定题跋,欲与古人一争高下。他自夸临众家帖都能够酷似。而且如同哪吒“拆肉还母,拆骨还父”一样,他能够将所学的一切法度规矩不留半点,“别无骨肉”“自现一清净法身”,使书法在“无法至法”中“涅槃重生”,从而自成一家。他在《书〈雪赋〉题后》中说:“自书一篇,意欲与异趣,令人望而知为吾家书也。昔人云:非惟恨吾不见古人,亦恨古人不见吾。又云:右军无臣法,此则余何敢言,然世必有解之者。”

对古人的遥望,在这里神奇地调转了头,恨古人不能看到自己,所写的字,所用的方法,已经是王羲之都没有见过的了。

这句话看上去狂妄,其实也是事实。

历史河流滚滚向前。我们固然不能重新目睹古人真正的风采,而今日的发展和变化,一定也是古人所想象不到的。董其昌以他手上功夫自矜,今人手工不行,眼界却是前所未有的开阔。机器眼的高度发达,电子存储技术和网络,使看古人成了容易的事情。这纷繁芜杂的世界,如鲁男子一样关门拒绝诱惑,知道自己的不能,更加难能。

庙堂之高,江湖之远,读书人对于书法之喜爱哪怕是没有帝王将相的背书,也是蓬勃生长的。书法,固然作为一种社交手段,一种文化产业,文化符号,历朝历代是被经营被利用的。然而它自身的魅力,使无数人为之投来热切的,欣赏的目光。君不见,各地公园晨练大爷乎?一手拿墩布形状大笔,一手拎清水之桶,在水泥地上挥斥方遒。水干人散后施施然回家淘米做饭。此情此景,和东汉少年痴迷练草书形状遥相呼应。赵壹所写《非草书》中刻画了这样一批少年人,不务正业,不读正典,不学正经学问,而痴迷地自顾自练习草书书法。然而,人家字写得好,你这样学,就也能写成人家那样子吗?真是好文章。今天读来都解气:

凡人各殊气血,异筋骨:心有疏密,手有巧拙;书之好丑,在心兴手,可强为哉?若人颜有美恶,岂可学以相若耶?昔西施心疹,捧胸而颦,众愚效之,只增其丑;赵女善舞,行步媚蛊,学者弗获,失节匍匐。夫杜、崔、张子,皆有超俗绝世之才,博学余暇,游手于斯。后世慕焉,专用为务;钻坚仰高,忘其疲劳;夕惕不息,仄不暇食。十日一笔,月数丸墨。领袖如皂,唇齿常黑。虽处众座,不惶谈戏,展指画地,以草刿壁,臂穿皮刮,指爪摧折,见(角思)出血,犹不休辍。然其为字,无益于工拙,亦如效颦者之增丑,学步者之失节也。

那么多超俗绝世之才,博学余暇,游戏一下笔墨。后世庸人,专用为务。刻苦到“臂穿皮刮,指爪摧折”的程度。岂不知越努力,越如效颦者之增丑也。

如今如果我出去打个车,“师傅,乌丝栏去吗?”他必然是去不了。故宫博物院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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