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晗选址八宝山,太监们拒不让地儿始末
时任北京市副市长的吴晗
1949年12月,建国后不久的这一天,北京西郊一个叫三王坟的地方,有几个人站在一块高坡上四下东瞅西看。他们是北京市副市长吴晗、政务院典礼局副局长余心清、北京市政府秘书长薛子正和公墓筹备组的刘东胶、曹恩棠、王玉珉和随员们。连日来他们接连看了北京四郊许多地方,但作为公墓的地方都不太合适。现在看的三王坟是今天跑的第三个地方了,看后还不太满意,因为在平地上不符合周恩来建革命公墓不占好地的要求。他们准备再到附近看看。
余心清手搭凉棚向北望去,见不远的山下有一片树林,枝叶虽已枯黄,可还有不少松柏显出一派苍绿,其间影影绰绰地还露出一些高大屋顶挑檐,显得挺有生机。他遥指那片树林问身旁的曹恩棠:“那是什么地方?”
曹恩棠看了看:“噢,那山是八宝山,有房子的地方是褒忠护国祠。现在还住着不少太监,当地人都叫它太监庙。我们也去看过,地点不错,环境也挺好,就是靠山在半坡上,而且寺里住了不少太监,我们考虑搬迁工作量大,就没选它。”
吴晗听了曹恩棠的介绍后挺感兴趣,问余心清和薛子正:“咱们过去看看怎么样。”
“上车。”
通往八宝山不算太宽的士路上,两辆美式吉普车疾驰着,车子扬起的滚滚烟尘像条黄龙拖得很长很长,在干燥无风的日子里久久不散。引得庙前干活的太监们停下手里的活计引颈观望。
吉普车一直开到护国祠门前,吴晗等人下了车。太监们见是几个当官模样的人来,后面还跟着一个背手枪的警卫员,不知他们为何而来,都有些紧张,谁也不敢贸然和他们打招呼。
吴晗见这祠庙果然气派,庙门上一块牌匾上刻着五个金漆大字:“褒忠护国祠”,四周苍松掩映,格外僻静清幽。这使酷爱研究历史的吴晗更想了解它的由来和发展。
改造为八宝山革命公墓前的褒忠护国祠(资料图)
警卫员从来没见过太监是什么模样,好奇地直眉瞪眼地盯着太监不错眼珠地看,直看得太监们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吴晗拍拍还在发呆的警卫员:“小鬼,看什么呢?”
警卫员捂着嘴小声问吴晗:“首长,这些男不男女不女的人就是太监?他们真的把自己……”他说着用手做刀在裤裆处比划了一下。
吴晗被他的幼稚好奇的劲儿逗笑了:“他们也是封建制度的受害者,有好些都是穷苦人出身,我们不能歧视他们。”
“哼,穷得要饭去我也留着我的家伙。”警卫员看了太监一眼说道。
吴晗轻轻推了警卫员一下,又对余心清说:“咱们先看看外面吧。”
一行人沿着祠庙院墙外的小路走去。太监们见他们走远了,才松了口气,以为又是城里人闲着没事出来猎奇看风景的。
拐过一个弯,在庙旁的一口井旁他们看到一个老太监身穿满是油污的长袍正吃力地打水,他看上去一脸皱纹,年纪不小,可却没有胡须,给人一种别扭的感觉。他费力地抖动井绳想把桶沉到水里,可水桶不听使唤地总浮在水面上。吴晗给警卫员递个眼色,乖巧的警卫员马上领悟是什么意思,过去接过老太监手中的井绳说:“老师父,我帮你打上来吧。”老太监一愣,遂松开手。
借此机会吴晗上前和老太监攀谈起来,询问祠庙的来历。老太监见来人说话和蔼可亲,又让当兵的帮他打水,就坐在井边的石头上将祠庙的来历娓娓道来:
这褒忠护国祠是明朝永乐初年皇帝专为保护司礼太监钢铁墓赐建的。钢铁的本名叫钢炳,因他在靖难之役中有功,皇上表彰他的功绩,特赐名钢铁。后来钢铁和北番女将肖玉梅在这里打仗身亡,皇帝降旨将他葬于这里。这里因盛产红土、耐火土、青灰、黄桨、白土、马牙石、沙石和板石八种矿产,故称八宝山。
老太监见吴晗等人听得津津有味,讲得兴起,索性让警卫员把水桶放在一旁接着讲下去。
钢铁率兵和肖玉梅打仗的时候.一不留神被那女强人砍下马来,头和身子断为两段。从马上落下人头落的地方后来叫作上庄村,身子落处取名为下庄村。他的马跑走了,后来累死在途中。后人为表彰战马的功绩,在战马累死的地方还建了一个寺庙叫马倒庙。
“老师父,您能领我们到祠里看看吗?”刘东胶见吴晗对此地挺感兴趣,便提出进去看看,说不定吴晗还相中这块地方呢。
“这……”老太监欲言又止,似有为难之处。
吴晗也不勉强:“师父不必为难,我们就不进去了。小张,帮师父把水挑回去。”
“不用,不用劳驾长官。”老太监急忙站起身拦住警卫员。
“放心吧老师父,保证洒不了水。”警卫员说着担子已上肩,“你前边领路。”
老太监受宠若惊,沉吟一下说:“这样吧,趁我们住持出去了,我带你们进去看看,转一圈就快出来啊。”
“师父放心,我们看看就走。”
老太监在前引路,领一行人进了寺庙。进了庙门一看,好宽敞的祠庙,院子套院子,恐怕有近百间屋子,殿堂高大结实,错落有致,清静典雅。没想到八宝山下还有这么一块好地方。
老太监叫人接过小张的挑子,便引吴晗等人走进院中的大殿。殿里光线昏暗,正中有一尊高大威武的塑像。“这就是钢铁的像。”老太监介绍说。塑像的年头长了,泥彩剥落不少,弄得钢铁身上少泥没皮的,但仍不失当年的威武。在塑像旁立着一杆钢铁用的长长的兵器。
老太监指指钢铁塑像下的底座,神秘地说:“这下面还有一条地道通着外面的钢铁墓呢。据说墓里有个点长明灯用的大浊缸,以前有个小和尚进去添油就再也没出来。以后吓得谁也不敢下去了,再后来洞口就封死了。”
吴晗和余心清、薛子正很感兴趣地观赏四壁的精美的工笔重彩的连环壁画。所画内容都是为钢铁屡立战功歌功颂德的。其构思和勾勒的线条都有独到之处,不失为珍贵的艺术品。
“长官,到外边看看吧。”老太监惟恐在殿堂久留给住持回来看见,便催促道。
老太监领一行人来到庙里的北院,指着一座巨大的圆形宝顶的墓说:“这就是钢铁的墓,殿里的暗道就通到这里。”
吴晗对历史感兴趣,先凑到墓碑前俯身察看碑文。正面镌刻:“洪武开国元勋司礼太监刚公之墓”几个大字,可惜年代久远,墓碑也保护得不好,背面的碑文已模糊不清,只能大概看出是介绍钢铁的生平。
余心清注意的是庙里的环境,墓旁院内的古柏、白皮松和银杏树长得高大挺拔,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意境,慢慢地,一个设想在他心里有了雏形。
王玉珉见墓前有6个汉白玉的雕花石墩,就一屁股坐上去,问老太监:“这儿怎么还放几个石墩,是夏天打扑克坐的么?
老太监有些不悦:“这石墩可是皇上御赐的呀!当年皇上召见钢铁时共赐给他6个座位,让他随便挑一个坐,这排场享受过,那真是皇恩浩荡啊!”老太监感慨万千。
几个年轻人见都什么年月了,老太监还死抱着老皇历不放,不由得发笑。
“好了,我们走了,麻烦师父了。”吴晗见在这里耽搁的时间不短了,怕庙里住持回来看见给老太监添麻烦就告辞了。
吴晗等又围着护国祠周围转了一圈,觉得这里真是好地方。地有百余亩,房有百余间,还有树木果园,依山傍坡,不占用平地良田,风景秀丽,交通方便,几个人心里都有意在此建公墓。
回去的路上,余心清迈着大步问身边的吴晗:“吴市长,此行收获不小吧?”
“不小,不小,不虚此行啊。”吴晗倒背两手愉快地走着,“这次咱们可不是白跑了。”
临上车余心清对吴晗说,“吴市长,行不行下一步就看你的了。”
“放心吧,回去我们就让郊区工作委员会和筹备组抓紧办,你就等好消息吧!”
太监不让地方
吴晗等人刚走不一会儿,护国祠的住持信修明就回来了,他远远看见有人到祠里去过了。
这个信修明50多岁的年纪,长得细皮嫩肉,白白胖胖。他原已娶妻并生有两个儿子,还进学当上庠生。宣统年间,他19岁的时候,因仰慕贪图太监在宫内富贵优裕的生活,不顾家人劝阻,秘密净身,托关系进宫当了太监。他天性聪颖、勤奋好学,尤其在书画方面颇有悟性,写得一手好字。
中坐者为八宝山护国寺住持信修明
辛亥革命后,他出宫进了褒忠护国祠,l930年当上了住持,成立了恩济慈善保首会。规定“不收会费,是太监皆可收留,享用同等待遇,吃食住宿给予优待,有时给钱及添置衣服,生养之,死棺之,埋于公墓。”经过多年苦心经营,到解放时,祠里已有自种地52亩,伙种地157亩,出租地269亩。太监们种菜、种果树,自耕自种,自食其力,赶上年成好,蔬菜和果树收入颇丰。信修明还在桑谷村开有什成公杂货铺。这里如同世外桃源,太监们与外界很少来往,历代战争祸水都未殃及此地,太监们安居乐业,过着半封闭的生活。他们不希望外界打破他们平静的生活,尤其是处于太监的身份形成一种奇特的心理,不愿外人来窥视他们的生活。
信修明见到有人到祠里来,自然要追问来人是干什么的。有太监报告说是老太监领进来的,信修明生气地派人去唤老太监。老太监诚惶诚恐地跑进来。一进屋见住持阴沉着脸生气的样子,吓得畏首缩尾不敢说话。“谁让你领外人进祠里来的?!”信修明严厉地斥责道。
“我……我……”老太监吓得不敢说话。
“他们来干什么?”
老太监哆哆嗦嗦地相告。信修明听后觉得来人没有什么特殊的目的,心才稍安,警告老太监下不为例,如再多事就赶出祠去。
老太监唯唯诺诺地答应着退下。
过了两天,信修明见再无人登门,也就忘了此事。祠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这天上午,信修明正在果园闲逛,一个太监跑来说祠里来人找他,信修明不知是何人来找,匆匆回祠。
进得配殿,见屋里早有三个干部模样的人在等他。信修明忙上前施礼,自报家门。
那三人也起身还礼,自我介绍一个是市郊区工作委员会的,两个年轻人是市公墓筹备组的,接着来人就说明来意:市政府已决定征用护国祠及其所辖土地做为革命公墓用,此次来就是商量太监们的安置问题的。信修明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不由一惊。但很快镇定下来,说:“护国祠历史悠久,历来归我们代代相传,政府要占我们的地方恐怕不妥吧?”来人中年长的人回答:“国家对所有土地拥有所有权,可以依法征地用于国家所需。”
“那我们多年经营的农田、果园和这祠庙也都归政府所有?”
“政府可以折价用于安置你们的生活用。”
“如果我们不同意呢?”信修明试探地问。
“我们是来和你协商的,当然国家也可以依法强行征用。但我们希望事情有个双方满意的结果。对于你和其他人的安置问题,政府也有考虑,保证你们的生活水平不下降。”
“事关重大,还是允许我和大家商量商量。”信修明想先把来人打发走再细细思量。
“也好,我们今天先来打个招呼,希望师父支持政府工作。”来人起身告辞。
送走客人后,信修明回到配殿坐下半天无语。他想这次的事肯定和前几天的来人有关联。他考虑的主要是自己的胳膊拧不过大腿,政府真要说一句硬话,不走也得走,只是考虑今后的生活问题。迁到别处只能寄人篱下,再也当不了住持,也不能每日吃香的喝辣的,随意呼来唤去的叫人侍候自己了,得提点条件。
于是他在太监中散布说政府要来接管护国祠,一切东西都没收,要把他们送到农村去等等谎言。
一时祠里人心惶惶,太监中多数是城里人,对去农村十分恐慌。加上他们都是净身之人,平时生活在都是太监的环境里,心理还能得到平衡,走出祠门,他们十分惧怕世人鄙视的目光和轻蔑的态度。
过了两天公墓筹备组的人来后刚坐下,凳子还没坐热,只听屋门一声巨响,一群太监吵吵嚷嚷地破门而入。
一个佝偻着腰、老态龙钟的老太监走在最前边,他指着来人说:“你们凭什么占我们的地方,我们这儿是皇上赏给我们的,任换什么朝代也不能坏了朝廷的规矩。”
“我们就靠这儿为生,你们占了我们吃什么去,喝西北风去呀?”“我们就不走,看他们怎么办!”一个胖大的太监往门坎上一坐就不起来了。
筹备组的人看着这些长得女里女气,说话细声细气的人又吵又闹,是又好笑又好气。
坐在一旁的信修明脸上不易察觉地闪现出一丝得意的笑容。他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对筹备组的人说:“你们都看见了吧,不是我不同意,实在是大家不愿意呀,我虽是住持,可也没办法。”他起身装模作样地对众太监说:“都给我出去,我和政府谈事情你们来干什么?!都干活去!”关上大门,他暗自为自己一手导演的这出戏得意。
“师父把我们上次谈的条件都和大家说了吗?”曹恩棠问信修明。
“说了,说了,可是大家不干呐。他们这是自发的请愿,就是不走,你看有什么办法?”
刘东胶突然插了一句:“那你的态度呢?”
信修明一愣,没想到问到自己:“我。我当然是听政府的了,可是下面人不走我没办法呀。”
“那好。”刘东胶站起身:“老曹,你们先和师父谈谈,我去和其他人谈谈。”说完开门就走出去了。
信修明一把没拦住,急得坐立不安。他知道刘东胶只要出去和太监们一说,他的谎言就不攻自破。所以他急忙表态说愿意服从政府的安排,但同时也提出了较高的要求,生活待遇等等不能变。曹恩棠答应回去研究后再答复。
此时刘东胶也向众太监讲明政府为什么让他们搬,怎样安置和保护他们的生活等等。太监们虽恍然大悟,但也提出不少实际问题。
筹备组的人回到市政府,经过反复研究,很快拿出一个搬迁安置太监的意见方案,经市政府有关部门批准,他们第三次来到护国祠。这次,众太监的态度就明显地比上次好多了。筹备组的人找到信修明,把方案交给他,信修明安置在条件较好的北长街兴隆寺太监庙,年老的太监安置在琉璃河太监庙,其他太监安置在西斜街太监庙。信修明和众太监们见政府并未把他们赶到农村,而是还照顾他们的特殊情况,依然把他们安置在太监庙生活,而且还在市内,生活挺方便,事已至此,也就没什么异议了,愉快地接受安置。
11月中旬一个晴朗无风的日子里,褒忠护国祠里人声鼎沸,热闹异常,祠前停着市政府帮助太监们搬迁的车辆,太监们抱着大包小包进进出出。附近村子里的不少人听说太监搬家,都跑来看热闹。
护国祠人去祠空,静悄悄地。祠院大门上贴着北京市郊区工作委员会盖着鲜红大印的封条。从此,褒忠护国祠结束了太监庙的历史,做为革命公墓的基地翻开了历史新的一页。